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下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开始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一章 蜀道难 前传 铁血天骄 大巴山脉,西接秦岭,东连巫峡,雄奇险峻,天下知名。 其时空山寂寂,虫偃鸟息,遥遥几声人语,落在空山,分外清晰。遥见绝壁千尺,鸟道蜿蜒,一老一少,迤逦而来。 那老者五旬年纪,肩宽臂长,身量甚高;那少者未及弱冠,眉目俊朗,略显瘦弱。 倏尔一阵山风吹来,掀起崖上枯藤。少年瞧见藤下“神仙渡”三个大字,失笑道:“爹爹,这三个字也不怕人笑话?依我看,这里比起华山的‘鹞子翻身’,可差得远了。” 那老者摇头道:“你这猴儿,只知天险,哪知人祸,这里自古强人出没,沟壑之下,也不知填了多少行商的白骨?” 那少年姓梁,名文靖,生平初次远游,闻言吐吐舌头,晃头笑道:“其险也若此,嗟尔远道之人,胡为乎来哉!” 那老者道:“你又在掉什么文?”梁文靖笑道:“这是李白《蜀道难》里的话,说的是:‘既然蜀道如此艰险,远来的游子,为何还要来呢?’”梁姓老者冷笑道:“你懂个屁,士子求名,商人求利,若非为了一口饭吃,谁肯抛妻弃子,来这个鬼地方。” 梁文靖被父亲责骂惯了,笑笑又问:“不知咱们会不会遇上强盗?”梁姓老者道:“遇上了又如何?”梁文靖道:“果真遇上了,倒说不定谁抢谁呢。”梁姓老者打量他一眼,道:“就凭你那几下三脚猫武艺?” 梁文靖面皮一热,抗声道:“爹总说我武艺不好。玄音道长却说我有悟性,上次我一个打两个,羽清、羽灵那两个小道士还不是输给我了。” 梁姓老者蓦地怒形于色,厉声喝道:“你有脸说?羽清羽灵不过十岁,你说,你有几岁?”手指几乎戳在梁文靖的鼻子尖上。 这时间,前方山道忽来一声轻笑,落在空山里,颇为扎耳。梁姓老者不料前方有人,心生警惕,忙示意儿子噤声。父子二人转过一道山梁,只见林莽丛生,围定一方空地,空地上或站或坐、有老有少,竟有二十来人,多着一色紫缎长衫,镂金点翠,唯有一位黄袍公子笑吟吟居中独坐,另有一名白衣文士,折扇轻摇,气派从容。 梁氏父子不及开口,黄袍公子又笑道:“一个打两个,妙极,妙极?”梁文靖听出讥讽,俊脸涨红,但他拙于交际,在父亲面前尚能谈笑,遇上生人,十九作声不得。 那公子见他局促,更觉好笑,他这几日路途寂寞,见这父子山野莽夫,顿生戏弄之心,便笑道:“小兄弟,你会武么?”说罢,却见梁文靖呆怔不语,顿生不悦,还未说话,他身后一个紫袍汉子已厉声喝道:“兀那小子,我家主人问你话,怎不回答?” 梁文靖恍然一惊,瞪着那公子道:“你……你说我么?” 黄袍公子见他呆里呆气,不觉莞尔,心道:“终是乡下人的孩子,愚钝得紧。”便又笑道:“不错,我问你呢?”梁文靖正要答话,忽听父亲冷哼一声,忙又闭口。 那公子却不死心,又笑道:“听小兄弟的话,颇以武艺自矜。可巧,我这些护卫都会两下把式,左右闲着,我挑上一个,跟你比划比划如何?” 梁文靖奇道:“我又不认得你们,干么要比划比划?”那公子笑道:“以前不认得,如今不就认得了?大伙儿能在这荒山相逢,也是几世修不来的缘分。”他说到这里,斜睨着梁文靖,道:“怎么,你不敢?” 梁文靖到底血气方刚,被他一激,不由得面皮涨紫,大声道:“谁不敢了?”不顾那梁姓老者的眼色,一步跨上。那公子拍手道:“如此方好,严刚,就你吧。” 他身畔一名紫衣青年应声上前。梁文靖话一出口,便觉后悔,忐忑间,忽见出列这人浓眉细目,与自己年纪相仿,不由心神大定:“他年纪不大,本事必然有限,我先下手为强,狠狠摔他一跤,也叫这干人不得小瞧我。”当下吐个架子,严刚眉头一皱,梁文靖早已一个虎扑,纵身抢来,左手扭他右臂,足下横扫,这本是相扑中极平常的法门,但胜在突然施袭,严刚愕然间被他扯住袖口,嗤的一声,从袖到肘撕了一条大口子。众人均知那公子哥儿的心思,乐得从旁看戏,忽见严刚吃亏,顿时哄然大笑。 严刚被众人嘲笑,恼羞成怒,忽地反手一掌,闪电也似打中梁文靖左颊。梁文靖倒退两步,眼前金星乱迸,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。严刚一巴掌将他打退,低头一看袖口破损处,恼怒更甚,晃身间又欺到梁文靖面前,左手一招,梁文靖正要躲闪,不妨严刚左手乃是虚招,右手忽出,又是一掌,掴中他右颊。这一下出手更沉,梁文靖立地转了一圈,跌出丈外,黄袍公子一干人见他狼狈,笑得更欢。 严刚听得笑语,有心卖弄,不待梁文靖摔倒,箭步抢到,一伸手捏住他后颈,梁文靖一挣无功,严刚心狠手辣,顺势捏住他腰眼,喝一声:“起来。”将梁文靖举将起来,喝道:“给我去吧。”方要掷出,忽觉后颈酸麻,竟也被人捏住,继而手中一空,梁文靖已被夺走,他急欲转身,忽觉来人顺他转身之势重重一带,严刚一个立足不住,向那黄袍公子撞去。 那公子笑嘻嘻坐定,却不躲闪,眼看严刚撞到,他身侧一名美髯老者蓦地起身,抬手按在严刚肩上,严刚便似撞在一堵墙上,身形顿止。但他身处两股大力之间,纵然止步,仍觉小腿酸软,几乎跪倒,当下长吸一口气,回头怒视,却见梁文靖面颊高肿,傻愣愣站在那梁姓老者身边,那梁姓老者乜斜了眼,冷冷负手而立。 严刚恍然明白,这一摔定是拜这老者所赐,他生平养尊处优,何曾受过这等折辱,怒气陡盛,噌的一声,便从同伴腰间拔出一口剑来,不防那公子伸手拦住,笑道:“罢了,大家玩耍解闷,何苦舞刀弄枪的,伤了和气。”一干随从见同伴吃亏,均有助拳之念,听得这话,只得纷纷退下。 那公子俊目转动,向那梁姓老者拱手笑道:“老先生好本事。”那老者也不回礼,淡然道:“不敢当,乡下人的粗蠢把式,入不得公子法眼。”那公子见他气度沉稳,眉间隐含威仪,不由暗暗称奇:“这一介村夫,竟有将帅之气。”略一沉吟,又笑道:“敢问先生大号?” 那老者道:“大号不敢当,区区姓梁,名天德,蜀中人士,在外漂泊已久,此次入川,只盼骸骨还乡,不愧祖宗。”那公子见他说得郑重,心中疑问竟难出口,便笑了笑,目光落到梁文靖身上,见他双颊高肿,又觉好笑,说道:“小兄弟,方才严刚不懂事,多有得罪。但你本事到底差了些,今后可要记着用功,要么不是一个打两个,怕是两个也打不过一个。”说罢哈哈大笑。 梁文靖面色涨紫,恨不得钻地而入。那公子见他羞愧神色,蓦地心头一动,向那白衣文士笑道:“白先生,你瞧,此子像谁?”那白衣文士瞧了梁文靖一眼,淡然道:“恕白朴愚昧,倒是没瞧出来?”那公子瞧了白朴一眼,眉间掠过一丝不悦,又向那出手阻挡严刚的美髯老者道:“端木先生以为如何?” 那老者皱了皱眉,面上忽现尴尬之色。那公子笑道:“不必拘泥,但说无妨。”那老者苦笑道:“回主公,端木长歌以为,这个小子也不知从哪儿得了些造化,形容上竟与主公有些许相似,只不过土头土脑,论及风流气度,却不及主公之万一了。”那梁姓老者听二人谈论,忍不住瞧了儿子一眼,再瞧那黄袍公子,果觉二人有些貌似。 那公子又打量文靖一阵,忽而笑道:“天下之大,无奇不有,没料这荒山野岭,竟然有人与赵某……”话未说完,便听白朴咳嗽一声,黄袍公子一愣,哈哈笑道:“是了,赶路要紧……”走出两步,又回头瞥了梁文靖一眼,拉过那白朴,低语两句,白朴一怔,连连摇头,又郑重答应两句。那公子眉间生寒,面露不虞,白朴又说了几句,他才勉强点头,但见白朴还要再说,似感不耐,一甩袖子,去得远了。 梁天德见那二人耳语间,不时觑看梁文靖,不由暗暗留心,顺风听来,隐约听到“特生”二字,虽然不明其意,但总觉不祥,瞧那群人去远,不觉皱眉沉吟。 梁文靖则摸着双颊,既羞又痛,直怨父亲没替自己讨还公道,按理也该打那严刚两个耳刮子才对。梁天德听得多了,焦躁起来,怒道:“技不如人,别说两个耳刮子,便被人打死也活该,早知如此,就该少念两本鸟书,多练几天拳脚才对。” 梁文靖嗫嚅两下,作声不得。原来梁天德武艺虽好,这儿子却是根不可雕琢的朽木,酷好诗书,疏于习武,但凡梁天德所教本事,他学不了三成,便即厌倦,百般偷懒敷衍,梁天德打也打了,骂也骂了,书也撕了无算,但这小子就是不改恶习。梁天德灰心之余,唯有任他去了,但想这孩子既好读书,留在北方,蒙古人重武轻文,全无用处,唯有大宋科举取士,读书人方能取些功名,是故思量再三,正当举棋未定之际,忽又遇上一桩大事,逼得他当机立断,携子南归。 斥责一阵,梁天德怒气略消,料想那公子一行走得远了,便大步流星,走在前面,梁文靖悻悻尾随。 两人走了一程,行将日暮,忽听身后有人遥遥歌道:“噫吁嘻,危乎高哉,蜀道之难,难于上青天!蚕丛及鱼凫,开国何茫然。尔来四万八千岁,不与秦塞通人烟……” 二人回头望去,但见山路尽头,走来一个穿着破旧的儒生,面色酡红,醉态可掬,提着一只红漆葫芦,一步一摇,边走边唱,“西当太白有鸟道,可以横绝峨眉……呃……峨眉巅……呃……”走过二人身边,忽地站立不住,一个踉跄。梁文靖心热,忙伸手去扶,那儒生却将破袖一拂,推开文靖,续唱道:“地崩山摧壮士死,然后天梯石栈相勾连,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,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,黄鹤之飞尚不得过,猿猱欲度愁——攀——援,哈哈——愁攀缘也愁攀援。”走过两人身前,翻过山梁,消失不见。 梁文靖皱眉道:“爹爹,前方路险雾重,他这样子,遮莫摔到山谷里去?” 梁天德冷笑道:“落第举子,无聊文人,大宋朝别的没有,就是软骨头的穷酸太多。”嘴上讥讽,心中却暗赞儿子秉性仁善,思虑周详,当下飞步赶上,不料走了约莫一里路程,仍没见那儒生影子。 正觉骇异,梁文靖也气喘吁吁赶将上来,奇道:“这儒生走得好快。”一转眼,忽见父亲脸色发白,不由吃惊道:“莫非这一眨眼,他便已摔下去了?”探头向谷底一瞧,却见白雾茫茫,莫窥其深,还欲细瞧,便觉目眩,慌忙直起身来,一颗心扑扑直跳。 梁天德也觉惊疑,父子二人又来回寻了一阵,仍不见儒生影子,不觉背脊上均生出寒意,梁文靖忽地哆嗦道:“爹,咱们莫不是遇上鬼了?”梁天德怒道:“大白天的,尽说胡话,那人红光满面,哪会是鬼。” 梁文靖道:“若不然,那必是摔到谷里去了,但既然落下去,怎又不闻声息,莫不是喝得太多,醉死过去了?”梁天德皱起浓眉,百思莫解,瞧那山谷,又觉太深,难以下谷一探,何况萍水相逢,也不值得费如此大力。念头数转,也就罢了 遇上这等事,父子没了言语,只闷头走路。走了一程,忽见清溪流淌,小桥飞渡,桥那头数峰青山,拥着三两户人家。 梁文靖欢呼一声,快步奔过桥去。梁天德见他举止浮浪,心生不悦。不想方才过桥,便见前方转出两人,一个体格雄壮,凤眼半开,正是端木长歌,另一个少年清俊,却是严刚。严刚一见二人,便哈哈笑道:“两位脚程太慢了些,累咱们好等。” 梁天德见二人神色不善,不觉皱眉。梁文靖与严刚仇人相见,分外眼红,叫道:“再打一场么?”严刚嘿笑道:“妙得紧。”端木长歌伸手笑道:“严刚,别逞意气,忘了主公的交代。”严刚瞪了梁文靖一眼,悻悻退下。 端木长歌含笑道:“梁老先生,在下有一事相商,不知先生可有兴致。”梁天德淡然道:“鄙人路途尚远,不容耽搁,还请见谅。”说毕便往前行,忽觉杀机一紧,涌将过来,顿时止步,厉声喝道:“二位将欲何为?”一抖手,忽地向端木长歌劈去,端木长歌侧身避过,不料梁天德身形一闪,却向严刚扑至,严刚只觉锁骨一痛,已被梁天德扣紧,顿时浑身酥麻,扑通跪倒。 原来梁天德已知端木长歌武功不在自己之下,急切难胜,是故声东击西,佯攻端木长歌,实则避强击弱,出其不意擒下严刚。正要开口说话,忽听端木长歌一声冷哼,身形陡然拔起,只一晃便到梁文靖身前,梁文靖不及惊呼,已被他一把掐住脖子,提得双脚离地。 梁天德脸色大变,怒道:“好贼子。”手掌搁在严刚头顶,道:“快将我儿放下,要么这一掌下去,大家都不好看。”端木长歌笑道:“老先生不妨试试,除非我手里这个不是老先生的亲生子儿,要么,老先生这一掌下去,必然后悔。” 梁天德脸色变了数变,但见梁文靖涨红了脸,口中呜呜,无法成声。梁天德呆了呆,终究颓然一叹,将严刚放开。严刚一得自由,反手便是一肘,正中他胸口,梁天德倒退两步,脸上透出一阵血红。 严刚抢上一步,扣住他衣领,紧咬白牙,狞笑道:“死老鬼,总叫你落到小爷手里。”他两度为梁天德所制,怒气难抑,正要狠下毒手,忽听端木长歌冷冷道:“罢了,正事要紧。” 严刚一听,蓦地想起来意,狠啐一口,放开梁天德。端木长歌右手不离梁文靖颈项,微微笑道:“不才在前方备下薄酒,还请老先生赏脸。”梁天德忌惮儿子生死,不敢不从,但觉胸口中肘处隐隐作痛,不由咳嗽数声,捂着胸,尾随端木长歌来到一户农家前。 堂内早已支下一张木桌,四人围桌坐定。一名村妇哆哆嗦嗦捧上杯盘,斟了几杯村醪,不待众人发话,又慌张退去。 端木长歌笑道:“梁先生请。”虽如此说,却不举杯,梁天德不敢违拗,只得举杯饮尽,但觉滋味淡薄,有如白水。梁文靖见父亲为人如此逼迫,心中好不难过。 端木长歌打量梁天德半晌,忽而笑道:“令父子情深,令人感动。不才倒是得罪了。只可惜上命在身,难以违背。”梁天德冷道:“何必假惺惺的,有话便说。” 端木长歌笑道:“老先生当真快人快语。说起来,你也见过在下的主公,敝主公对令郎一见倾心……”梁天德脑中嗡的一声,心中大震:“那人莫非有龙阳之好,断袖之癖……”正自胡乱猜测,却听端木长歌续道:“主公特意命我前来,聘请令郎做他的护卫,不知老先生答不答应?” 梁天德一愣,心道若仅是护卫,这二人何以来势汹汹,一团杀气,他也是久经世事之人,略一思忖,便摇头道:“令主公帐下均是能人,小儿本事有限得很,如何高攀得上。” 端木长歌笑道:“武功却在其次,令郎的妙处在于他……咳,他与敝主公颇为貌似,这就十分难得了……”梁天德一惊,正自思忖,端木长歌又笑道:“我家主公乃当今贵人,令郎若从了他,势必荣华富贵,享之不尽,子女金帛,予取予求,此等机遇千载难逢,万望梁先生三思。” 梁天德沉吟片刻,再瞧梁文靖一眼,不由暗叹了口气,淡然道:“你虽不说明,我倒猜到几分了,你那主人莫不是要我儿子给他去做送死的替身?” 端木长歌微微一笑,道:“老先生怎么猜到的?” 梁天德冷哼一声,道:“你那主公既然贵于当今,必有权势。但凡人间权势,争夺者多,得之者少,他料也结下不少仇家,怕人暗算,是故想找个容貌相若之人,给自己挡刀挡剑吧?” 端木长歌拍手笑道:“老先生好见识,你既然猜到了,我也就不啰嗦。今日之事,老先生情愿也好,不情愿也好,都已成定局,不容变改了。”话音未落,梁天德便觉背心一痛,情知严刚动手,不由怒道:“既然如此,你那主公为什么不自己来说,却让你两个鬼鬼祟祟,耍弄手段。” 端木长歌笑道:“主公本有此想,但他身边有人不答应,只好委托鄙人,暗中行事了。”梁天德一愣,脱口道:“那人是谁?”端木长歌未及答话,忽听门外有人悠悠叹道:“那便是区区在下了。” 端木长歌凤眼陡张,尚未起身,便觉虎口骤热,右手虚软,梁文靖已被人夺去。梁天德定睛一瞧,只见一人白衣飘飘,立在堂心,正是那姓白名朴的白衣文士。 白朴夺过梁文靖,冲梁天德微微一笑,忽地举起折扇,向他肩头拍来,这一拍看似随意,但来势奇快,梁天德刚见他抬手,肩上已着了一下。他尚不觉有异,严刚却觉一阵暖流经他背心、顺着掌心直冲肺腑,不由得哎呀一声,腾腾腾连退三步,背心重重抵在墙上,面皮染血也似。 梁天德自负武艺,但这白朴两度出手,均未瞧得明白,心下好不骇异。端木长歌瞧着白朴施为,却呆立一旁,不敢轻动。白朴轻描淡写夺下梁氏父子,笑了笑,招手道:“来!来!请坐!请坐!”言毕形若无事,当先落座,其他四人各怀心思,稍一迟疑,也各自坐下。 白朴将酒杯斟满,举杯笑道:“梁老先生,梁小兄弟,适才得罪,还望见谅。”说罢饮尽。他气概豁如,观之可亲,全不似端木长歌那般阴鸷,梁天德父子心生好感,各自举杯干了。梁天德皱眉道:“白先生,你这一来,却让梁某糊涂了。” 白朴展开折扇,笑道:“也怪不才的主公鲁莽了些。近些日子,他树了几个对头,时刻阴谋害他,虽然百般周护,但终究难防,是故他一见令郎,便想起那条李代桃僵之计来。不才听他一说,却觉不妥,虽然主公身份贵重,但人生在世,当以仁德为先,令父子本为无辜之人,牵扯进来,大违道义。可惜主公口中答应,心中初衷不灭,仍是暗中遣了端木兄与严老弟前来游说二位,不才察觉之后,竭力进谏,总算让主公回心转意,派我来为诸位分解。” 梁氏父子恍然大悟,望着白朴,大感敬服。端木长歌则手拈长须,不见喜怒,严刚则恨恨望着白朴,一脸不平之色。 白朴又笑道:“瞧二位装束,想是来自北方?”梁天德道:“不错,我父子自华山来。”白朴哦了一声,道:“听二位说话,却有南方口音。”梁天德道:“小老儿祖籍合州,早年在江南呆过一段日子,可叹世事飘摇,身不由主,我父子滞留北方,已有二十年了。”说着叹了口气,透出一丝凄凉之色。 白朴忽地抚掌数下,赞道:“北方胡虏横行,足下身处夷狄之中,却能不忘大宋之音,了不起。而令郎这口临安官话,可就尤其难得了。”梁天德听得浑身一震,手中酒水洒落衣襟。 梁文靖恍然道:“原来爹你老逼着我说的这种软绵绵的怪话,却是临安官话……”话音未落,却被梁天德狠瞪一眼,顿时噤声不迭。 白朴沉吟片刻,又道:“但不知北方情形如何?”梁天德还没出口,梁文靖已抢着道:“蒙古鞑子坏透了,逼着汉族男子当兵,爹爹一生气,就带我回大宋来了。”白朴瞧了梁天德一眼,微笑不语。 梁文靖又道:“如今倒好,我们这次回来,再也不用受鞑子欺负,只是许多百姓还得在留在那儿受苦。” 白朴叹道:“小兄弟说得是,正所谓:遗民泪尽胡尘里,南望王师又一年。”叹息声中,不胜怅然。 梁天德冷笑一声,道:“算我多句嘴,就算岳武穆重生,韩世忠再世,这大宋朝的王师也打不到北方去了。”白朴未答,严刚已道:“阁下尽长他人威风,鞑子便有三头六臂么?” 梁天德目视远处,淡然道:“蒙古人倒不见得有三头六臂,可惜临安的小朝廷却多的是三姑六婆。”严刚眉间透出一缕寒意,厉声喝道:“姓梁的,你这算不算诋毁朝廷?” 梁天德道:“诋毁不敢当。相反的,我对这朝廷佩服得紧,养了这么一大群谗言惑君的官儿,还能苟延至今,嘿嘿,厉害,厉害。”严刚面皮阵红阵白。梁天德却不正眼瞧他,将一杯浊酒送到嘴边,抿嘴饮尽。 白朴摆手叹道:“严老弟少安毋躁,梁先生也是心忧时局,别无他意。而今朝廷囿于内斗,鞑子却在北方大肆征兵,唉,那蒙哥汗灭宋之心,好生迫切呢!” “灭宋?”梁文靖吃了一惊,停箸瞪视。 白朴道:“小兄弟不知道么,鞑子兵分两路,由鞑子皇帝蒙哥与其弟忽必烈带着,厉兵秣马,打过来呢!”梁文靖心中疑惑:“只听爹说鞑子征兵,却没说要征讨大宋。”出一会儿神,问道:“大宋有兵将吗?” 白朴道:“兵将么?还是有的。”梁文靖道:“那就对了,书上说: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。有兵有将,将鞑子打退不就成了。”话音方落,端木长歌忽地嘿笑一声,道:“好一个兵来将挡,水来土淹。你可知,蒙古自成吉思汗起兵以来,数十年未尝一败,大宋自虞允文破金以来,近百年未尝一胜么?” 梁文靖臊红了脸,他不善与人争辩,慌忙移目四顾,却见白朴手中折扇正面绘了一幅《太白行吟图》,背面则是十二行狂草《蜀道难》,笔法峻奇,跌宕不羁。白朴见他望着折扇出神,便笑道:“小兄弟也喜欢字画?”梁文靖双颊一热,忙道:“我只觉这幅画特别,能从字画中看到画者的心意。”白朴讶道:“竟有此事,说来听听。” 谈诗论画本是梁文靖所爱,闻言便道:“这幅字画虽只一尺见方,但其中的山水人物、墨宝字迹却像是在万丈长卷上画成写就的,可说画者本有画成万丈长幅的气魄和本事,落笔时却不得不拘于一尺白绢,笔间那股不平之气,可想而知。正应了杜工部一句诗:‘志士幽人莫怨嗟,古来大才难为用’。” 白朴心有所住,听得入神,只待梁文靖住口,方道:“这幅纸扇,乃是家师当年与我途径剑门关,一时兴起,随手写就的。” 梁文靖讶道:“原来如此,令师的字画本是极好的。只可惜,除了那股狂放不平之气,这画里还有几分伤痛。”白朴奇道:“何出此言?”梁文靖见他惊奇,心中得意,笑道:“便拿正面的山水人物来瞧,乍看妙绝之至,细瞧却处处自相矛盾,四分五裂,花与草,山和水,水和人,浑无一处和谐,令师画这幅画时,料是心都碎了。” 白朴将信将疑,展开折扇瞧了半晌,却不见梁文靖所言的矛盾之处,但想直言不知,大伤自家体面,便含笑道:“家师行事奇特,总是让人不易明白。小兄弟能见人所未见,委实高明。”他这话不说自己,只说他人,专叫人拿不住把柄。 梁文靖得他称赞,呵呵直笑,不料门外忽来一声冷哼,一个声音喝道:“高明什么,打烂你小畜生的臭嘴。”话音未落,一溜白光奔向梁文靖面门,梁天德急忙伸手去抓,哪知白光突然变快,梁天德一下捏空,“啪”的一声,正中梁文靖左颊。 梁天德大惊,心想这团白光来势强劲,儿子挨得如此结实,十个脑袋也都打破了。哪知定神一瞧,梁文靖不过脸皮微红,一时更觉惊疑,皱眉道:“小子,你没事么?” 梁文靖瞧着案上半只玉虎,茫然摇头。却见那玉虎白玉为身,赤泥点睛,浮凸有致,雕工奇绝,入手温润,犹如羊脂。 白朴见那白虎,雷震一惊,失声道:“这是……”端木长歌双目瞪圆,那严刚则拔地而起,便要追出。不防白朴一伸手,竟将他凌空拽了下来。两人这一纵一抓,在梁文靖眼里,均是快得不可思议,严刚被白朴拦下,怒道:“白先生,这是为何?” 白朴神色奇特,忽摇头道:“你追不上的。”说罢又叹了口气,“那便是家师了。”众人无不大惊。 白朴拈起那半只玉虎,叹道:“这种暗器手法名叫‘虎头蛇尾’,快慢由心,看似强劲,中人时却甚微弱,正是家师游戏风尘的绝技。”他脸色苍白,边说边向外走,初时步履沉滞,渐自快如狂风,顷刻将不见踪影。 端木长歌与严刚随后赶上。梁天德父子相视一眼,梁文靖道:“爹爹,咱们走吧。”梁天德摇头道:“咱们也去瞧瞧。”梁文靖一呆,梁天德却不容他分说,大步流星,尾随三人。梁文靖无奈,拼力追上。 奔出一程,忽听得鸦鸣嘈杂,梁天德心中惊疑,喃喃道:“老鸹子叫得好厉害。”梁文靖喘着气从后赶至,闻言笑道:“这就叫月明星稀,乌鹊南飞,绕树三匝,无枝可依。”梁天德皱眉道:“你说什么?”梁文靖道:“这是曹操的《短歌行》里的句子,说的是,乌鸦在夜晚失了巢穴,无处可去,只能绕树乱飞,想必前面那些乌鸦也是如此,因为没处可去,故而叫得厉害。” 梁天德冷笑道:“胡说八道,这老鸹子叫乃是大凶之兆。再说了,曹操这种奸臣逆贼,他的诗词不学也罢。”再一瞧梁文靖气喘模样,更觉恼怒,不顾而去。梁文靖不敢反驳,心中却想:“曹操人品不说,文章诗词却是好的,说到气魄恢弘,言简意深,魏晋之世,数他第一。” 胡乱思忖间,梁天德猝然止步。梁文靖神思不属,收足不住,几乎撞在父亲身上,当下探头一瞧,不由得哎呀一声,几乎跌坐地上。但见前方山坳间,横七竖八倒了二十来具尸体,个个张口突目;脖子上一道创口鲜血淋漓,被那冷冽山风一吹,凝成黑色。白朴、端木长歌、严刚势成鼎足,凝立尸首之间,状如冰雕石塑一般。 梁文靖识得那尸首正是黄袍公子一行,不觉心子乱跳,几要夺口而出,半晌方颤声道:“爹,这些人怎就死了呢……”话未说完,忽见父亲目光锐利,瞪视过来,顿时住口。梁天德转眼望着场中三人,神色凝重,若有所思。 忽听端木长歌厉声道:“白先生,这却作何解释?”白朴淡然道:“解释什么?”端木长歌道:“我与严兄离开之前,主公尚且无恙,白先生离开之后,主公却遭不测,这其中缘故,叫人好生费解?”白朴似乎心神不属,闻言只是唔了一声。 却听端木长歌又道:“再说了,主公一心寻求替身,以避开仇家,却被白先生一再阻止,更教区区琢磨不透了,难不成主公的性命还不如那个姓梁的小子?或者白先生是怕主公行那李代桃僵之计,以假乱真,叫白先生也分不出真假?”白朴嗯了一声,仍不言语。严刚则悄悄拾起一口单刀,紧攥在手。 端木长歌顿了一顿,又道:“除此两事,还有一事,端木长歌更不明白了。为何那玉虎竟在令师之手?莫不是令师徒一明一暗,分别行事不成……” 话未说完,白朴两眼望天,哼了一声,忽地一晃,欺近端木长歌,右手扣他胸口,端木长歌急忙横臂格出,哪料白朴抓势陡疾,瞬间快了十倍不止,端木长歌胸口一闷,已被扣住。严刚厉喝一声,一抖手,白茫茫一片刀光向白朴掠去。白朴左袖一拂,飘飘然搭上刀背。严刚只觉刀身如遭重锤,单刀脱手,眼睁睁看着白朴大袖一收,将刀卷在袖里。 这擒人夺刀,宛如电光石火。霎时间人人屏息,只闻山风拂衣,猎猎作响。梁天德望着三人,但觉局势混乱已极,也不知如何是好, 白朴扫了那二人一眼,淡然道:“二位大可疑我白朴,但若辱及家师,休怪白某无礼。”说罢袖袍一拂,大刀化作一道流光,噌的一声,插入石壁半尺有余。 端木长歌二人脸色惨白,口唇哆嗦,一时说不出话来。却听白朴又缓声道:“端木兄,白某请教一事。”端木长歌身在人手,无奈答道:“白先生请说。” 白朴道:“倘若白某便是谋害主公的凶手,如今要杀二位灭口,端木兄自忖有几分生理?”端木长歌长吸一口气,苦笑道:“半分也无。” 白朴道:“那就是了。”说罢松开扣住端木长歌的右手。端木长歌与严刚面面相觑,却听白朴长叹一声,道:“若白某要谋害主公,又何必等到今日。”那二人恍然想起,白朴贵为那黄袍公子的谋主,黄袍公子生前待之极厚,同席而食,抵足而眠,白朴若有不轨之心,早已下手加害,无须等到今日。端木长歌不由得汗颜道:“白先生,我急怒攻心,一时糊涂了。” 白朴却不理会,俯身察看地上尸首,半晌道:“端木兄,你瞧这伤口有何异样?”端木长歌低头细瞧,忽地倒吸一口冷气,脱口道:“好家伙,不但伤在同一地方,而且伤口深浅长短均是一般,便似用尺子量好了再割上去的。” 白朴点头道:“端木兄高见,若我料得不错,这刀法当是出自黑水门下。”话一出口,端木长歌、严刚、梁天德齐齐变了脸色。 端木长歌失了一会儿神,才咽了一口唾沫,涩声道:“黑水门下,当真么?” 白朴道:“不错,这世上刀法要么迅快,要么狠辣,但说到计算精准,毫厘无差,却唯有黑水一派的刀法了。”说罢长叹一声,梁文靖见一众人无不面如死灰,不由忖道:“那黑水一派也不知是何来历,竟将他们吓成这样?” 思忖间,忽见那白朴凝视那黄袍公子面容,忽地闭眼叹道:“身既死兮魂以灵,魂魄毅兮为鬼雄……”吟声和着瑟瑟秋风,分外凄凉。 梁天德忍不住问道:“臭小子,这是什么话?”梁文靖难得父亲垂询,忙道:“这是屈原《国殇》中的句子,大意为:你虽身死,精神长存,你魂魄坚毅,堪称鬼中英雄。”梁天德哦了一声,破天荒没有责备儿子穷酸,反而望着那公子尸首,眉间透出焦虑神气。 忽听白朴道:“端木兄,严老弟,事以至此,二位有何打算?”端木长歌微闭双目,拈须不语,严刚却冷笑道:“还有什么打算,主公已死,大家各自收拾包袱,散伙了事。” 白朴道:“严老弟的话倒是人之常情,只不过,这个东西事关重大,总须有人守护。”说罢摊开手掌,露出那半只玉虎。端木长歌双眼陡张,目光在玉虎上转了一转,复又黯然合上。严刚也盯着那只玉虎,有些神不守舍。白朴目不转睛瞧了二人半晌,忽地摇头道:“不才乍逢此变,心旌动摇,故于二位多有得罪。但方才定神细思,却有一个计较,想与二位商议商议。” 二人惧他武功,齐道:“白先生请讲。”白朴点点头,目光一转,又向梁文靖瞥来,梁文靖见他眼神殷切,不知何故,微觉心慌,匆忙低下头去。 白朴略一沉思,忽向梁天德道:“老先生,你可认得这个?”说罢将玉虎拈在手里,迎着落日余照,彩光流转,似在那玉虎周边镶了一圈七色虹霓。 梁天德瞧着那半只玉虎,透出追忆之色,忽而叹道:“若我所料不差,这便是当今的虎符吧。”话音方落,梁文靖已是失声叫道:“虎符?”梁天德叹道:“不错,这半只玉虎,便是能调动千军万马的虎符。” 自古大将出征,天子、诸侯不能亲身随从,便以金玉青铜雕铸成虎形,从中剖开,与大将各持其半,如要调动大军,便令一使者持半只虎符前往军营,与大将手中半只相合,验证无误,即可调动兵马。故而世称“合符”。只因军队为国之爪牙,关系天下兴亡,调动之机至为审慎,是以虎符为天子神器,绝不轻与。 梁文靖在史书中屡见虎符之威,听父亲一说,顿觉心跳气促,望着那半只玉虎,油然而生敬畏之意。却听白朴叹道:“老先生果然不是常人,端地好见识。” 梁天德摇头道:“梁某来历暂且不谈,这半只虎符怎又在令师手里?”白朴摇头道:“这玉虎不是家师的,而是他从主公身上拿出来的?” 梁天德目视那黄袍公子,吃惊道:“是他的?”白朴道:“不错,家师必是目睹这些尸首,顺手搜寻,得此虎符,他老人家聪明绝顶,因此猜到主公的身份,便来寻我,将这虎符归还。”梁天德叹道:“不错,倘若令师是凶手,必无归还虎符之理,仅此一件,便可澄清令师的嫌疑了。” 白朴苦笑道:“可惜,他终究不肯见我。”梁天德奇道:“这是何故?”白朴叹道:“实不相瞒,白某乃是家师的弃徒。”众人又是一惊,白朴神色黯然,长长叹了口气。 梁天德知他被逐出师门,必有隐衷,也不便多问,只道:“但不知令主公手持虎符,又是何种身份?”梁文靖久不言语,此时忍不住插嘴道:“那还用问,有虎符在手,必是朝廷的大将军了?” 白朴瞧他一眼,叹道:“小兄弟,你听说过淮安么?”梁文靖道:“听说是江南名城。”白朴只是摇头,梁天德却吐了一口气,苦笑道:“莫不是淮安王?”白朴点头道:“还是老先生有见识。”梁天德瞧了地上那黄袍公子一眼,忽道:“是他?”白朴点头道:“是他。” 梁天德抬头望了望已然黯淡的天穹,眼角爬过一丝苦涩,悠悠叹道:“这下可好,那小朝廷的梁柱又断一根。”梁文靖不由问道:“爹爹,你认得淮安王么?”梁天德未及答话,白朴已道:“淮安王是地上这位公子的封号,他本是当今皇帝的幼子。”说着苦笑一下,又道,“小兄弟,你可知大宋与外族交锋,为何处于下风?” 梁文靖摇头。白朴说道:“大宋兵多粮广,照说十个打一个,也未必输给鞑子。不过开国之初,太祖皇帝为防大将手握重兵,危及皇权,便杯酒释兵权,夺了武将兵权。从此之后,大宋朝廷重文轻武,武将处处受制,文官势力庞大,文武相争,吃亏的必是武将。故而以岳武穆之能,也会被十二道金牌夺了兵权,惨遭秦桧的毒手。所以说,不是鞑子厉害,而是大宋没有一个放手干事的大将。” 梁文靖道:“这和淮安王有什么干系?”白朴道:“大有干系,你说,这大宋的天下姓什么?”梁文靖道:“姓赵。”白朴道:“淮安王姓什么?”梁文靖挠头道:“他既是皇帝的儿子,当然也姓赵了。” 白朴道:“这就是了,此天下为赵氏之天下,是崇尚虚文也好,整修武备也罢,都须姓赵的说了才算,别人说话皆不管用。此次蒙古南侵,朝廷便分为两派,一派以太子和贾似道为首,曲意求和。另一派则以淮安王为首,力主血战。只因圣上宠爱淮安王这个幼子,是以偏向主战派一些。小兄弟,你明白了么?” 梁文靖仍是神色茫然,白朴耐着性子道:“自孟珙大帅归天之后,这些年来,全奈淮安王在朝中压制主和一派,戍边将领方能放手与鞑子交战。此次蒙古大举进犯,淮安王便决意亲临蜀中,自将待边。” 他说到这里,不禁语塞,心道:“淮安此番西来,已有谋篡之心,他手握淮东重兵,但淮西兵马仍在太子手里,若能乘此机会,将蜀中、江汉两路兵马收入彀中,能败鞑子便好,即便不能,也可与淮东大军东西呼应,夹击淮西,夺取帝位。他这心思别人或许不知,但太子如何不知,临行之前那场廷争激烈无比,淮安纵然侥幸胜出,太子与贾似道决不会善罢甘休。淮安自知此理,故而不乘巨舟香车,不张旌旗鼓乐,携了随从,偷入川中,可惜他机关算尽,终究没能躲过这一劫,也不知太子一党从哪里邀来这黑水高手……”想到这些阴谋算计,他不禁叹了口气。 梁文靖听到“自将待边”四字,却是精神一振,瞧着那黄袍公子面容,心里佩服起来。 忽听白朴又道:“端木兄,你自来精明,想必猜到白某的计策了。”端木长歌细眼中精芒一闪,点头道:“莫不是鱼目混珠,以假乱真之计。”白朴道:“不错。”端木长歌手拈长须,沉吟不语。严刚却听得如堕五里云中,皱眉道:“你二位打什么机锋。” 白朴道:“并非机锋。严老弟,试问你我三人的身家性命与大宋天下相比,孰轻孰重?”严刚道:“自是大宋天下。”白朴道:“倘若淮安死讯传出,又当如何?”严刚踌躇道:“只怕太子得势,只管投降,大宋江山不战而亡!”白朴道:“那就是了,若是白某,与其眼瞧着社稷沦丧,宁可赌上一赌。”严刚讶道:“赌什么?”白朴容色一整,蓦地扬声道:“以你我三人身家性命,赌一赌大宋江山。”众人闻言,无不变色。 端木长歌拈须叹道:“严老弟,人死不能复生,但为国家社稷,若有一个假淮安王稳住军心,或能与蒙古大军一搏。”严刚听得一呆,目光投到梁文靖身上,梁文靖不料众人旧话重提,顿时面如土色。 只听白朴道:“如今虎符未失,此子又与淮安貌似,大可取而代之。如能成功,自可挽狂澜于既倒,解乾坤于倒悬。但若事败,你我三人难逃灭族之祸。未知严老弟敢随白某一赌否?”这番话匪夷所思,不说梁文靖惊惧万分,严刚也忍不住叫起来:“淮安王是什么人物,这小子做做替身,代他一死倒也罢了,怎能当真冒充?” 白朴道:“那好,事以至此,严老弟还有什么妙计?”严刚张口结舌,说不出话来。白朴见他无话,便向梁天德一拱手道:“但不知老先生的意思。”梁天德蹙眉远眺,沉默不语。梁文靖心头忐忑无比,眼瞧着父亲,心中求神念佛,只盼他说个不字。 却见梁天德神色倏忽变幻,似追忆,又似叹息,似悲伤,又似烦恼。众人知他此时一言,真有颠倒乾坤之力,一时间,八道目光均是凝注在他脸上,忽听他长长叹了口气,苦笑道:“十八年了呢!” 白朴等人闻言一愕,梁文靖也觉奇怪:“什么十八年了?是了,爹爹必是说辛辛苦苦养了我十八年,怎么能交给你们这些不相干的人去折腾。”想着不胜欢喜。 端木长歌细目一敛,余光在梁天德脸上转了一转,突道:“足下姓梁?十八年了?莫非……”他声音陡扬,脱口道:“足下便是梁慕唐么?”梁天德脸色陡变,两眼瞪在他脸上。 端木长歌拍手叹道:“今日真是风云百变,没想到在此地遇上了‘赛由基’!”梁天德不料他一口叫出自己当年绰号,当真百感交集。只听端木长歌道:“当年我在临安,有幸见过先生。当初先生统领禁军,骑射冠绝当时,端平年间,先生驰烈马于五百步外贯穿金钱前眼,技压道访的蒙古射雕客,着实震惊一时。在下亲睹神威,多年来记忆犹新。”白朴与严刚听得吃惊,目视梁天德,均想:“这人竟然如此了得?”梁文靖更听得双眼发亮,盯着父亲,一颗心突突直跳,耳根烧得通红。 梁天德点头道:“阁下好记性。”端木长歌又道:“听说当年先生追随孟珙大帅,骁勇冠军,战功颇著,后来不知因何获罪,竟然不知所踪了。” 梁天德苦笑道:“俱是往事,不堪回首。不过当事之人如今死的死,老的老,去的差不多了,料来说说也无妨的。” 他顿了一顿,又道:“想当年,孟珙大帅屡败胡虏,百战艰难,克服江汉,力保巴蜀。只可惜,刚有恢复之望,临安那小朝廷便兴起求和纳款的意思,遣使求和,孟帅屡次上表,那昏君总是不听,孟帅因此一病不起。诸位且想一想,大伙儿辛苦流血,好容易打下这个局面,却又变成了朝廷求和的资本,岂不是可恨之至么?” 白朴叹道:“不错,孟珙大帅天生神将,将略不在岳武穆之下,可惜朝廷腐败,终究难以尽展所长。要么,有他一日,鞑子岂敢猖狂?” 梁天德摇头道:“孟帅谈笑破敌,算无遗策,跟他打仗,只管冲杀在前,不须费什么脑子,故而在梁某心中,便是岳武穆也不及他,若是没他,这花花江山早已不姓赵了,嘿嘿,该改名叫做孛儿只斤。”众人均是一愕,寻思道:“说是胜过岳飞,只怕还未能够,但这人本是孟珙部属,自然向着他多些。” 却听梁天德又道:“那几日,我在前线驻防,得了求和的消息,气愤难当,整日喝得烂醉,恰好那求和的使节经过敝营,一大家子吵吵闹闹,要吃饭喂马,我心里有气,不免怠慢了些,不料那使节是个臭书呆子,跋扈得很,竟跑到我帐内放肆,说我怠慢天使,罪该万死。” 梁文靖听得恍然大悟:“难怪爹爹讨厌我读书,原来是有这个过节。”却听梁天德叹了口气,续道:“那时恰好我喝了酒,胆气粗壮,听他说得难听,便冷笑道:‘左右是死罪,那就再怠慢怠慢。’当下命人将这使节扒了衣服,亲自操起军棍,打了他个臭死。”梁文靖一听,脱口道:“那可糟糕了。” 白朴叹道:“何止糟糕,那人乃是天子使节,便如大宋皇帝亲临一般,如此辱他,乃是灭族之罪。”梁天德冷笑道:“当时梁某头脑一热,管他娘的是天王老子还是玉皇大帝,既然来了,照打不误。”梁文靖听到这里,想起这亲老子素日的火爆脾性,不由打了个突,竟有些同情起那使节来。 白朴关切道:“不知后来如何?”梁天德道:“如你所言,这一来自是犯了灭门的大罪。不过梁某当时父母双亡,亲族凋零,内子也已病逝,仅有一个小妾、一个奶妈以及眼前这个不争气的小子,当时他尚不足岁,也在军中。故而说是灭门,却也无门可灭。我事后一琢磨,便将生平积蓄一分为三,叫过小妾奶妈,一人一分,让她们各自投奔亲友去了,我自己则弃了官职,带这小子连夜逃走。但想大宋疆土终究不好躲藏,北方虽乱,却故旧稀少,躲起来倒方便,于是一道烟便到了华山,一住便是十八年。” 众人听罢,无不喟叹,梁文靖更是心中疑惑:“为何老爹往日对这些事只字不提?今天却大谈特谈,好不古怪。”一时心中升起不祥之感。却听梁天德道:“白先生,并非梁某推诿,只是我父子大罪之身,只恐耽误了先生的大事。”梁文靖一听,喜上眉梢,连连搓手称是。 白朴摇头道:“事过多年,谁还计较一时荣辱?何况今日这鱼目混珠、冒用虎符之计,若然事败,也是天大的罪过。既然都是大罪,多一件也无妨,梁先生便不要推辞了。”梁天德略一默然,忽地双眉一扬,慨然道:“既然三位为天下黎民,敢将身家性命赌在这傻小子身上,梁某忝为孟帅旧部,又岂能畏首畏尾。白先生既然不嫌小儿鲁钝,尽管差遣便是。”梁文靖不料两人三言两语,便局势大变,只觉一阵头晕目眩,几乎昏了过去。 梁、白二人皆为豪杰之士,既然各表心迹,均是胸中畅快,双双击掌为誓,哈哈大笑。 梁文靖却是又气又急,终究忍耐不住,大声道:“爹爹,这个差使,我不想做。”他这一叫,梁天德大为扫兴,喝道:“由得了你么!”梁文靖还想分辨,一个暴栗子早已重重落到头上,痛得他眼冒金星、泪水长流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二章 更漏子 梁天德颇有枭雄之性,心意已决,再无变更之理。端木长歌与严刚心中虽未必认同白朴,但慑于此人武功,嘴上也都认了,不过此等大事,不答应便罢,一旦应承,再也难脱干系,是以这五人只言片语之间,便成同舟共济的局势。只有梁文靖懊丧无比,他原本怯懦,一听这等大事,便吓得不轻,更何况对严刚、端木长歌甚为厌恶,与之同流,浑身皆不自在。 众人商议已定,便将遍地尸首尽皆埋了,白朴道:“待来日鞑子退师,再思重迎骸骨,风光厚葬。”众人尽皆称是。要知这几人见惯生死,但凡悲痛都藏在心间,鲜少流露,是以话语说得凄凉,神色却甚冷漠。梁文靖见了,却是好不寒心,寻思道:“有道是人死如灯灭,这淮安王待他们不薄,死后也不过如此,我一个替死鬼,到时候就算粉身碎骨,除了爹爹,怕也没人为我流一滴眼泪。”想着想着,凝望那座土坟,不觉流下泪来。 众人当夜就近歇息,白朴早将淮安王的箱笼留下,取出衣冠给梁文靖换过,两人不但相貌相若,身材竟也仿佛,因之衣冠上身,无不妥帖。 白朴又向梁文靖详述军中官场的规矩,命他演习,梁文靖心不在焉,屡屡出错,少不得挨上父亲的好揍。他不料父亲一日之间,竟似变了一个人,硬将自己推入火坑,心中又是气愤,又是委屈,再被梁天德打得狠了,不由得暗恨起来:“你不拿我当儿子,我也不拿你当爹了,我偷偷逃走,瞧你怎么应付。”他只管胡思乱想,不免行差踏错,又挨了两个暴栗子,痛得眼泪直流。 是夜胡乱过了,次日起身上路,梁文靖立意逃走,不时屎隐尿遁,但都不及逃远,便被父亲逮回,狠狠教训一顿,眼看在蜀道上越走越远,梁文靖望着寂寂群山,渐自绝望起来。 虽说逃走无门,但他磨磨蹭蹭,终究浪费了不少时光,端木长歌与严刚都是怒形于色,白朴望着天色,也不由焦躁道:“今日闭关前是赶不到剑门关了。不如先寻个地方歇息,明日再走。” 梁文靖一听,拍手叫好,梁天德瞪他一眼,喝道:“臭小子,你再打逃走的主意,老夫这回打断你的腿。”梁文靖忍不住顶嘴道:“打断了更好。”梁天德一愣,随即想到,这小子若断了腿,扮演淮安王的大计岂不泡汤。”当即微微冷笑,“你想得倒美,就算不伤筋骨,皮肉之苦却是少不了的,只需不打脸便好。” 梁文靖又气又恨,死死瞪着父亲,梁天德面上虽然凶恶,心中也甚烦恼,想这孩子平日温和驯良,此次遇了大事,却如此执拗,着实令人意外,思来想去,均是因为自己平时管教不当,未能让他谨记国家大义。而这假扮之事,又非得他心甘情愿不可,勉强为之,徒然露出马脚,前功尽弃。 白朴见梁天德神情,已知他心意,不由叹道:“此去合州路途尚遥,还容大伙儿慢慢开导令郎,终叫他回心转意。” 梁文靖哼了一声,道:“我死也不扮这个淮安死鬼,到时候见了人,我只管胡来,总叫大家脸上无光。”梁天德两眼一瞪,喝道:“竖子尔敢?”伸手便要刮他耳光,天幸出手至半,恍然憬悟,忙使一招“上下交征”,一转手,重重打在梁文靖臀上。梁文靖负痛,抱着屁股跳开。梁天德欲要再打,白朴已笑道:“罢了,天时不早,离此二十里,有一处奚谷镇,咱们早早投宿,才是正经。” 众人一路向南,沿途群山嵯峨,林莽深邃,只因蜀岭高绝,挡住南来北风,朔方虽已万木凋零,剑门关外却是芳草连天,绿树成行,颇有几分夏日气象。 入得奚谷镇,天色向晚,红日西沉。五人遥遥瞧见客栈,赶上前去,尚未进门,严刚便叫道:“掌柜的,但凡好酒好菜,尽管将上来。” 迎客的店小二生就一双势利眼子,看出来者不凡,忙赔笑道:“请进请进。”顺手掌上灯火。店子里尚有七八桌客人,邻近处坐着一男一女。那男子约莫二十来岁,鹰鼻深目,黑衣如墨,眼光直视前方,冷冰冰全无表情,身前一个狭长的黑缎锦囊,也不知盛了何物。那女子则仅见背影,婀娜曼妙,一身百褶牡丹裙刺绣精细、明丽无方,满头青丝用一只镂花金环束好,露出雪白修长的颈项。 酒菜流水价将上来,五人赶路已久,饥肠辘辘,正思大快朵颐,白朴忽道:“且慢。”自袖里取了一枚银针,在酒菜间逐一试探,见银色未变,方道:“诸位请。” 那黑衣男子端坐不动,目光并不稍移,听了这话,轻哼一声。众人虽觉白朴过于小心,但均不敢多言,各自狼吞虎咽,吃将起来。那店小二端上一个大白瓷盒子,笑道:“诸位大爷,这道菜却是小店的特产,叫做‘醉里横行’!”说罢,却笑吟吟按着盒盖,并不揭开。严刚面色一沉,正要发作,那小二忙笑道:“诸位享用之前,且猜这里面是何物事?” 众人不料这客栈的伙计如此多事,均是莞尔,心中烦恼为之一消,白朴取扇击掌,笑道:“横行者,自然是螃蟹,至于还有一个醉里二字,不消说,那必是醉蟹了。” 那伙计跷起大拇指,赞道:“这位客官好见识,所谓秋高蟹肥,正乃当吃的时候,别的菜也就罢了,这蟹么,不可不吃。”说罢揭开盒子,一股醉人酒香顿时钻进梁文靖的鼻孔,他定睛细看,果见盒子里装着十多个红通通的大螃蟹。 白朴取出银针逐一探过,拱手笑道:“千岁请先用。”这螃蟹梁文靖在华山的溪谷中也曾摸过几个,只是从未吃过,瞧着一个个张牙舞爪,色泽鲜艳,想其滋味,不觉出神,至于白朴的话,那是万万没有入耳,白朴甚觉尴尬,忙使个眼色,梁天德悄悄伸手,拧了梁文靖一把。 梁文靖失声惨叫,满堂皆惊。他一叫出口,也觉羞惭,讪讪低下头去。白朴暗松了口气,又道:“千岁请先用。”梁文靖心念数转,才想起自己如今身份,欲要不理,又怕父亲打骂,迟疑间拈了一只螃蟹,噌的一下丢进嘴里,随后便听得咯吱作响,仿佛石磨转动一般。 梁文靖只觉那蟹壳坚硬,刺得满口是血,强忍着吞下,好不辛苦。转眼一瞧,忽见满堂数十人瞪着自己,面上均有不信之色。他生平从未被这人如此注视,没得一阵心虚,便故作欢喜,赞叹道:“外酥内嫩,果真好吃。” 那店小二素来伶牙利嘴,此时也口吃起来:“客官,这……这蟹……”梁文靖接口道:“这蟹不坏,就是壳子老了些,下次先用油酥过,料来滋味更佳。”他说得一本正经,那店小二莫测高深,不由张大了嘴,只是点头。 忽听一个脆生生的北方口音道:“师兄,原来螃蟹竟可以这么吃的!”梁文靖举目看去,只见那着百褶裙的女子不知何时已转过头来。两人四目相对,梁文靖便觉胸口一窒,几乎儿便喘不过气来,一双眼凝在那女子脸上,再也挪动不开。 梁天德见儿子目光呆滞,微感奇怪,顺他目光瞧去,却见那女子年不过二八,瓜子脸白里透红,瑶鼻挺翘,眉弯入鬓,一双乌亮大眼水光涟涟,清莹逼人。梁天德眉头大皱,瞧了梁文靖一眼,暗恼道:“这小子贼眼兮兮,竟是个好色之徒?”欲要出手教训,又碍于众目睽睽,有失体统,只得竭力隐忍。 那女子想是生来美貌,被如此盯视惯了,也不在意,只是微微一笑,殊不料,这一笑百媚横生,梁文靖顿觉头晕目眩,几乎儿便昏厥过去。 白朴冷眼旁观,心道:“这女娃儿美得邪气,中土女子哪有她这么欺霜赛雪的肌肤,分明就是西域胡女。”转念间,那黑衣人倏然转头,目光如刀,扎在梁文靖脸上。梁文靖如堕冰窟,一腔沸血尽皆冷了,连忙低头。黑衣人却浓眉一皱,目中掠过一丝讶色。 那少女又笑笑,忽向梁文靖道:“呆子,把你盒子里的螃蟹给我吃一个,好不好?”梁文靖求之不得,正要伸著,那黑衣人忽道:“玉翎,别闹了,这道菜你点过。”梁文靖放眼看去,二人的桌上果然也有一盒醉蟹,不禁有些糊涂了。 那少女撅嘴道:“那可大不一样,咱们的螃蟹去了壳才能吃,他们的螃蟹却能囫囵吃的。”那黑衣人眉头一皱,欲言又止。 店小二忙赔笑道:“姑娘误会了,螃蟹本是要去壳的,只是……只是这位客官的吃法有些与众不同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我倒觉得他们桌上的螃蟹是与众不同的,必是这里的掌柜奸猾得紧,瞧咱们是异乡人,便在螃蟹上弄了手脚,把难吃的给咱们,把好吃的留给他们?” 店小二叫起撞天屈来,那少女却不理会,俏生生站立起来,婷婷走到梁文靖桌边,也不客气,伸手就抓起一只,放在嘴里咬了半口,蛾眉微皱,忽地反手就给文靖一个嘴巴,娇喝道:“你是蠢猪么,这也能吃?” 梁文靖被这记耳光打得一愣,一个纤巧的淡红掌印明明白白烙在他脸上。众人无不惊怒,严刚拍案喝道:“你这婆娘,吃了东西还要打人,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。” 那少女笑道:“不服气么?本姑娘打人从来不讲道理的。”话音未落,玉手一翻,又向梁文靖脸上刮到,这次梁天德有了防备,岂容她再次得手,倏然起身,一把向那少女手腕扣去。那少女微微一笑,手腕转动,五指若轻烟聚散,拂在梁天德腕上,梁天德只觉半身酸麻,竟然提不起劲来,却听啪的一声,梁文靖脸上又挨一下,这一来,两个掌印一左一右,再也对称不过了。 梁天德怒道:“妖妇尔敢?”一挥手,便向那少女脸上刮去,那少女嘻嘻一笑,并不躲闪,只是五指微捏,竖在胸前。梁天德掌到中途,瞧这少女如花娇面,不由忖道:“若是这张俏脸上多了五根指印,却是作孽。”心中一软,手臂抬起,变掌为爪,抓她发髻。 就在他变招的刹那,少女五指如白玉兰花,嫣然开放,梁天德手掌剧痛,急忙缩手,却见掌心多了五个血孔,鲜血汩汩流出。 少女咯咯笑道:“老头儿,本想废你一只手,没想你却聪明,半路变了招式。”梁天德方知自己若不是怜她美貌,变招抬臂,这只手掌定被她五指穿透,生生废了,一时惊怒交迸,正要扑上,忽见一把折扇拦到胸前,只听白朴淡然道:“梁先生稍安,来的可是‘黑水’门人。”话一出口,众人无不变色。 少女大眼滴溜溜一转,歪头瞧着白朴,笑容更美:“读书的,原来你认得我的功夫呀。”白朴点头道:“如意幻魔手威名素著,白某岂敢有眼无珠?”那少女喜道:“这么说,你也一定听说我师父了!”白朴叹道:“‘黑水滔滔,荡尽天下’,白某岂有不知之理。”话音方落,那少女已是笑逐颜开,转身向黑衣人道:“师兄,你说得对,师父果然很出名也。”那黑衣人头也不回,傲然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那少女一笑,又向白朴道:“本来师父说了,谁得罪咱们,就让他好看。不过瞧在你知道我师父威名的份上,放过你们这次!”梁文靖忍不住道:“谁得罪你?分明是你先出手打人的。”少女举起粉拳,冷笑道:“师父说了,天下人我想揍谁就揍谁,你不服气,咱们再打过。”梁文靖听到打架二字,顿时怯了,嘀咕道:“你师父又不是皇帝!”少女冷哼一声,道:“就算是大蒙古的皇帝,我师父也没放在眼里。” 大蒙古的皇帝在梁文靖心中地位已是登峰造极,这少女一句话,顿将他镇住了。白朴却淡淡一笑,道:“大蒙古的皇帝也没什么了不起,自然入不得萧老怪的法眼。” 那少女暗道这话很合姑娘之意,一时对白朴大生好感,笑道:“算你识相,但萧老怪这三个字却不是你能叫的,这次便罢,下次再叫,须得叫萧爷爷,萧祖宗才是。” 白朴笑笑,不置可否,说道:“但不知二位黑水高徒不在北方扬威,却来这山野小镇作甚?”那少女胸无城府,脱口便道:“师兄来杀人,我来瞧热闹……”话音未落,那黑衣人冷哼一声,截口道:“师妹,你也说得够了。”那少女小嘴一撅,气道:“你又来管我,哼,你不让我说,我偏要说,你不就是来杀人么?杀那个劳什子淮安王,杀便杀了,怎么却偷偷去杀,也不让我瞧,难不成怕我瞧了你的刀法?”她心怀怨气,这番话说得又快又急,黑衣人微微摇头,神色兀自冷漠。 其时食客早就跑了个精光,店小二和掌柜正躲在柜台后发抖,听那少女一番话,魂都吓飞了,抱在一处尿裤子。梁文靖也是浑身哆嗦,目光投向大门,盘算如何逃命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二章 更漏子 2 其时晚风入户,吹得灯火飘忽,白朴的脸色也随之阴晴不定,忽而叹道:“小姑娘,却不知道令师兄使的是什么刀法?”那少女心无城府,又极好炫耀,一听别人动问,便笑道:“瞧你知趣,我便告诉你好啦,我师兄的刀法叫做修罗灭世刀,当世无敌,他若要砍你脖子,便不会砍到你的下巴,割你的耳朵,便不会碰着你的脸皮,若要割出一寸长的伤口,那么多半分、少半分便不算本事呢……” 梁文靖见她眉飞色舞,又说又笑,不由瞧得入神,听得舒服,一时竟忘了害怕,心忖道:“古人道‘螓首蛾眉,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’,又道‘明眸善睐,辅靥承权’……但凡是形容美人的好诗,用在她身上,无有不当也。”他呆呆凝视那女子的笑靥,双颊不知不觉发起烫来。 那少女唧唧咯咯笑说一阵,那黑衣男子忽将手中酒杯一搁,一手按上那支狭长锦囊,淡然道:“玉翎,夜已深了,你先回房去吧。”那少女撅嘴道:“干么要我一个人回去?”黑衣男子道:“我有点事,办完便回。”那少女哼了一声,雪玉般的双颊染上淡淡的绯色,撅嘴道:“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事,不让我瞧。” 黑衣男子还未回答,却听白朴叹了口气,道:“小姑娘,你不明白么?你说破了你这位师兄的秘密,他自然要杀人灭口了?”那少女怒道:“他敢杀我?哼,我叫他好看。”白朴见她如此天真,不觉哑然失笑:“他自然不会杀你了,但除了小姑娘你,这里的人他一个都不会放过的。” 那少女一愣,问道:“师兄,是么?”黑衣男子哼了一声,道:“不错,听过你说话的人,一个不用留下。”那少女忽地纤手一拍,笑道:“好呀,这次杀人,可得让我瞧明白了。”敢情她竟将杀人之事当做极好玩的勾当。白朴等人闻言,无不惊怒:“这小丫头不愧是黑水门人,端地邪气。” 黑衣男子眉头微皱,道:“师妹,你还是回去的好,杀人的事乱七八糟,也没什么好瞧的。”那少女怒道:“你还好说,你也好,师父也好,天天嚷着杀人,却就不让我瞧,今天我非要瞧瞧,这人是怎么杀的。” 黑衣男子目有愠色,却听白朴笑道:“小姑娘,你这位师兄杀人又快又狠,无论对手多少,一眨眼便杀个精光,说起来确也没什么好看,可他虽是杀人的行家,偶尔也会杀错人。”黑衣男子目中精芒暴射,向他投来。 白朴却神色淡然,波澜不惊,笑道:“昨日阁下一口气杀掉二十三人,端地了得,只可惜,最想杀的,却不在其内。”黑衣男子目光又是一转,投在梁文靖脸上,皱眉忖道:“昨日杀的人中,确有一人与这人相似,难不成有什么古怪?” 忽见白朴一转身,向梁文靖拱手道:“昨日诸位侍卫均是死于此人之手,还请淮安王降下钧旨,着白朴击杀此人,为各位死者讨还公道。”梁天德闻言大惊:“白先生如此一来,岂不陷我儿于险境。” 正自焦虑,少女却听明白了,怒视梁文靖,喝道:“原来你就是那个淮安狗王。”梁文靖一听,忙道:“我又不是狗,怎么会是狗王?”少女一愣,反倒被他问住,只得道:“师兄,你昨天杀的那个,难不成是假的?” 黑衣人冷冷站起,道:“管他是真是假,再杀一次便了。”白朴笑道:“好大的口气。”不料那少女忽地一脚挑起板凳,踢向白朴,白朴一掌拍开,却见那少女双手挥舞,直向梁文靖扑去,梁文靖慌得抱头鼠窜, 白朴微微一笑,晃身将少女拦下,左手将折扇插在腰间,右掌劈出,透过少女幻影重重的手法,斩向她肩头。那少女喝道:“来得好。”忽地绕着白朴兜起圈子,双手疾舞,时如天魔幻形,时如佛祖拈花,时如挥动五弦、时如反弹琵琶,一时间有如水银泄地,无孔不入。白朴面对如此攻势,就似惊涛骇浪中一叶小舟,随波逐流,难以自主。 梁文靖瞧得咋舌,说道:“白先生输了。”梁天德摇头道:“未必,你瞧,那女子的双手可曾递入他身前一尺之内?”梁文靖一瞧,果见那白朴身周一尺似有无形屏障,少女攻势虽如狂风骤雨,却始终无法透入。 梁天德一边说话,目光却不时瞟向那黑衣人,只见他负手而立,悠然观战,不觉心急:“白先生被这少女困住,虽不至败落,但若这黑衣人乘机杀过来,却不知如何抵挡了。” 那黑衣人瞧了片刻,忽道:“师妹,这人用的是‘须弥芥子掌’,放之须弥,收于芥子,你再攻不进他那一尺见方的‘芥子圈’,只怕要输了。”几句话的功夫,白朴的“芥子圈”已变为两尺方圆。少女只觉压力陡增,招式渐次施展不开。只在须臾之间,“芥子圈”陡然暴涨,白朴的掌力奔腾四溢,化为无量须弥,少女抵挡不住,一个筋斗倒翻出去,足尖尚未点地,白朴掌力又至,如此再三,少女始终脱不出那须弥掌劲。心急之下,忽听黑衣男子喝道:“玉翎,你先退下。” 那少女怒道:“萧冷,你莫要多管闲事,你敢帮我,我便不理你了。”话音方落,忽觉身周气机一紧,敢情她说话分神,已被白朴的须弥掌劲缠住,顿觉一股热血从胸口直蹿上来,不由骇极而呼。呼声方起,眼前蓝光一闪,磅礴刀气如天河崩决,急泄而来,四周灯火随之一暗,金铁交鸣,叮当一声,悠长已极,落在耳中,令人胸中烦恶。 那少女直待得声断音绝,灯火重燃,方能抑住心跳,定神细看,却见白朴手持折扇,与萧冷相隔一丈,对峙而立。 萧冷手中多了一把蓝汪汪的长刀,浓眉一挑,喝道:“须弥芥子掌何足道哉,萧某一刀,便可破之。” 那少女听得这话,呆了呆,倏地泪盈双目,涩声叫道:“好,好,我打不过的,你却只用一刀,很了不起么?”萧冷一呆,未及辩解,那少女拿袖一抹眼泪,夺门而去。 萧冷眉头微皱,忽道:“使折扇的,你是穷儒传人?”白朴默默点头。萧冷道:“敢情昨日你不在,要么我须得多些麻烦。”白朴抿抿嘴唇,眉间透出一丝苦涩。 却听萧冷又道:“你我百招之内难分胜负,是不是?”白朴又一点头。萧冷蓦地还刀入鞘,朗声道:“好,今日暂且作罢。” 瞧了梁文靖一眼,目中凶光一闪而没,忽地一抬足,已在客栈之外,便如一只黑羽夜枭,眨眼间溶入茫茫夜色。 众人默默望着萧冷消失,端木长歌发愁道:“白先生,不杀此人。只怕后患无穷。”白朴露出一丝苦笑,只听当啷一声,他手中折扇落下两截精钢扇骨,白朴叹道:“要杀此人,又谈何容易。” 梁天德浓眉紧锁,忽道:“白先生,小老儿有一事不明。这人既然如此厉害,白先生为何又称呼我儿淮安王,让他陷入险境?” 白朴道:“原由有二。其一,这人已被我等瞧破行藏,难免一战;其二,若让他知晓淮安死讯,对我方十分不利,他既是对头派来,索性将计就计,让他将淮安未死的消息传到对头耳中,也叫他们多几分忌惮。”又含笑道,“梁先生不必担心,总之有我白朴在一日,即便肝脑涂地,也要保小兄弟周全。” 梁天德将信将疑,但如今势成骑虎,欲罢不能,只是默然无语。严刚则叫出浑身筛糠的客栈伙计,着他安排上房歇息。 白朴怕那黑衣人去而复反,是故命众人同处一房,彼此照应,他自与端木长歌寝于外室,若有敌人来犯,便可抵御。严刚、梁天德则住在内室,看管梁文靖。 安置已定,白朴与梁天德又将梁文靖叫到身边,晓之以家国大义,让他屈服,不料这小子呵欠连天,间或精神稍振,眼中便有厌烦神气。梁天德久说无功,恼怒起来,破口臭骂。 白朴面沉如水,沉思良久,忽从怀中取出那枚虎符,凝视半晌,神色渐转凄凉,蓦地叹道:“小兄弟。”梁氏父子回过头来,却听白朴道:“今日你既已开始假扮淮安,那便须做得彻底一些。这虎符么?我也交给小兄弟了。”说罢将虎符交到梁文靖手里,梁文靖兀自发愣,梁天德已道:“这可不成,如此神器,怎可交与这个无德无能之人。” 白朴摇头道:“如今黑水强敌潜伏在侧,白某也不知是否还有性命赶到合州,若我学艺不精,败落身死,令父子务必竭力逃生,前往合州。”众人想到那萧冷的威势,尽皆默然,一时只见孤灯摇曳,暗影浮动,室内充满哀愁绝望之气。 梁文靖极不愿意担此干系,忙道:“白先生都输了,我本领低微,也必然没命,这玉虎还是白先生保管的好。”白朴摆手道:“白某只是无关紧要的小卒,届时扭转乾坤,非得小兄弟不可。曾子有言:‘自反而缩,虽千万人吾往矣’,明知不可为而为之,才是古往今来的大勇,至于武功再高,也不过是匹夫之勇罢了。只需小兄弟心怀社稷,自能逢凶化吉,遇难呈祥。至于那两个黑水高手,白某粉身碎骨,也决不令他们伤害小兄弟一根毫毛。” 梁文靖见他说得诚恳之至,无奈之下,只得将虎符贴身收藏,梁天德甚不放心,本欲代他保管,但想白朴心思缜密,既然将之交与儿子,也必有他的道理,犹豫半晌,便即罢了。 一时无话,五人各怀心事,寂然就寝。梁文靖躺在床上,不知为何,心中尽是那少女的倩影,相逢时日虽短,但那少女一颦一笑,均已深深烙在他心间,哪里忘记得了。梁文靖想到入神,心儿扑扑乱跳,半分睡意也无,又想那少女与自己是敌非友,一心要杀掉自己,不觉一阵伤心,更是深恨起白朴来,暗忖若是没有此人弄鬼,自己也不会做那淮安王的替身,不做替身,那少女岂会对自己狠下毒手。但转念又想,若没有这番乔装改扮,自己或许也不会胡乱吃蟹,更不会邂逅这少女了。 如此患得患失,忽喜忽忧,梁文靖生平头一遭经受这暗恋女子的痛苦,一时间翻来覆去,难以成眠,不由寻思道:“古人说:‘求之不得,寤寐思服,悠哉悠哉,辗转反侧’,想必就是如此滋味了,可惜,别人思念虽苦,终还能‘窈窕淑女,琴瑟友之,窈窕淑女,钟鼓乐之’,我与那女子这一别,不知道还有没有再见的机会。” 正自黯然神伤,忽觉一股迫人气息向口鼻间压来,梁文靖眯眼一瞧,却见床前黑乎乎一个人影,两道慑人凶光正凝在他脸上,梁文靖只觉心跳陡急,一定神,看清那人轮廓,竟是严刚。 严刚的目光在黑暗中忽明忽暗,一会儿似乎犹豫不决,一会儿又似凶狠慑人,梁文靖浑身僵如木石,不敢稍动,眼睛半睁半闭,一双拳头不由自主握了起来。 忽见严刚目光一炽,伸手向他胸口摸来,梁文靖身子不由得抽搐起来,眼见严刚手到,蓦地一声惊呼,坐将起来。 严刚不料四更时分,梁文靖仍未入睡,惊慌之余,一把抓在他胁下,梁文靖只觉火辣辣生痛,抬手一拳,打在严刚脸上,这一轮变化十分突兀,严刚左眼一痛,眼前金星乱迸。 梁文靖这一叫,房内诸人尽皆醒转,梁天德从床上跳将起来,不由分说,一个擒拿手,便将严刚按在床头。严刚竭力挣扎,怒道:“放开你爷爷。” 白朴与端木长歌抢入房内,见状愕然,端木长歌燃起灯火,梁天德则将严刚死死按住,厉声道:“你鬼鬼祟祟,在我儿床边作甚?” 严刚怒道:“我瞧他被子掉了,帮他拉拉?”梁天德冷笑道:“你有这么好心,那他叫唤什么?”严刚道:“大约是被恶梦魇住了。” 梁天德心下生疑,问道:“他说的可是当真?”梁文靖挠挠头,道:“我见他站在床前,伸手过来,却不知到底要做什么?”梁天德道:“你没睡着么,要么怎会瞧见他伸手?”梁文靖暗忖决不能说出自己因为思慕那少女,夜不能寐,忙道:“我睡到一半,突然惊醒了,正巧看见。” 梁天德浓眉紧蹙,沉思不语。白朴道:“梁先生,怕是一场误会。”梁天德冷笑道:“误会还好,就怕这人是别人派来的奸细,要偷虎符。”严刚道:“放屁。”梁天德手上使劲,严刚不由得失声惨哼。 奇 书 网 w w w . q i s u w a n g . c o m 白朴摇头道:“梁先生,如今正是用人之际,不可冤枉好人。这样,先将他捆绑收押,明日再审。”梁天德道:“不成,今日非得问个水落石出不可。” 白朴深知此老脾性固执,只得笑道:“好,好,便问个水落石出。”梁天德寻绳索将严刚捆好了,仔细审讯,严刚任众人如何盘问,一口咬定是帮梁文靖拉上被子,别无他意。 梁文靖虽知严刚言不由衷,但他不善言辞,也不知如何拆穿他的谎话,便觉好生无味,借口小解,到外室寻着马桶坐了一阵,忽见房顶缝隙处,一缕月光透至墙角,银霜白雪也似。 梁文靖瞧得心子咚咚直跳,探头望去,屋内人正疾言厉色,专注于审讯严刚,全未留心自己。当下蹑手蹑脚,拉开窗户,但见窗外斜月如勾,挂在树梢。极远处,寒蛩低鸣,便如幽人太息,一条大街空旷无人,只有凄清月色落到墙角,映一排檩子的影。 梁文靖钻出窗外,顺着柱子下滑,滑到半路,忽听屋瓦轻响,不由心头剧震,失足跌下,摔得他几乎叫出声来。 待得爬起来,他揉着屁股,看看屋顶,月光下,露出一只黑猫的影子,不由暗暗咒骂:“你这畜生也来欺负我。”他此时但求不做那倒霉替身,更不顾脱身之后何去何从,只觉得天高地广,前途远大,大可任他随意所之了。 梁文靖心中痛快,狂奔出镇,还不放心,又望山中飞奔,直跑到一条小溪边,料得父亲追赶不上,方才停下,但觉一身轻松,不由向着空山幽谷,哈哈哈大笑起来。 只笑数声,忽听身后咭的一声,有人笑道:“你在这里么?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二章 更漏子 3 梁文靖惊得一口气憋在胸口,急咳数声,借着月光回头望去,却见来人眉飞眼动,玉颊生晕,正是令自己辗转忘眠的那位少女,一时喜透眉梢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 那少女见他涨红了脸,说了一串“你”字,却无后话,又好气又好笑,说道:“我怎么?见了我你就不害怕吗?还不逃吗?” 梁文靖见了她,两只脚便似钉在地上,哪还挪得动分毫,口中吃吃地道:“我……我哪会怕你呢?”那少女脸一沉,嗔道:“好呀,你竟敢不怕我?”一伸手,啪的一声,梁文靖脸上又多了一个通红掌印。 梁文靖几乎痛出泪来,双眼却死盯着那少女的手。那少女见他目光不逊,气恼道:“你瞧我作甚?”梁文靖不善说谎,便如实道:“我瞧你这手儿白白嫩嫩的,怎么打起人来便这么痛。” 那少女听他夸自己小手白嫩,已有些微欢喜,又听他说自己打人很痛,更觉高兴,笑道:“你知道痛便是好的,那你怕我不怕?”梁文靖虽有些呆气,此时也明白过来,忙道:“怕,怕,怕得很。”那少女大感得意,又笑道:“那好,瞧你这么听话,我便不打你了,你来,跟我见师兄去。” 梁文靖一听,想到那黑衣人的凶狠,不由打了个寒战,哪里还能动弹。那少女转身走了两步,不见他跟来,不觉柳眉倒竖,叱道:“你又不听话?” 梁文靖讪讪道:“不是不听话,令师兄厉害得狠,我这一去,怕是连命都丢了。”那少女道:“那也是应当的,原本我也想杀你的,但我师兄骄傲得很,我若代他动手,他必然气恼,所以你还是乖乖跟我过去,挨他一刀。” 梁文靖见她说到师兄二字,眉梢眼角喜色流露,不由得心中大苦:“原来你抓我去,就是为了讨好你师兄,让他杀了我这没用之人。”想到这里,心中又酸又痛,恨不得以头抢地,大哭一场。那少女见他一脸的呆滞哀苦,不耐喝道:“呆子,还不快走。” 梁文靖心中转了几个念头,蓦地长吸一口气,咬牙道:“姑娘,你若要杀小可,小可绝无二言,但令师兄要杀小可,小可决不答应。” 那少女奇道:“这是为何?”梁文靖嗫嚅道:“这个……这个可不能给你说。”那少女怒道:“你敢不说。”伸手又想打他嘴巴。梁文靖忙道:“好好,我说。想姑娘你长得天仙下凡一般,令人喜爱,若能两眼瞧着姑娘娇靥,惨死在姑娘玉手之下,小可九泉之下,也觉欢喜不尽的。”但凡女子,均喜他人称赞,那少女一听,大觉入耳,微微一笑,道:“算你会说话,那么我师兄杀你,为何就不成了?” 梁文靖道:“令师兄凶恶丑怪,冷冰冰的,活像一块大石头,我瞧着便觉气闷,挨他一刀不打紧,就怕我死得不甘不愿,死后怨气不消,势必化为厉鬼,若是那样,可就不好了。” 那少女听得这话,不觉偷眼四顾,但见四周黑咕隆咚,阴风逼人,顿时心尖儿发麻。一路上,她每与萧冷同处,萧冷本事极大,鬼神辟易,是故她也全无畏惧,但她今日恼恨萧冷卖弄本事,当众压低自己,出了客栈之后,便有意躲藏,叫他遍寻不至,扬长远走。 事后,少女独自一人,四处闲逛,正觉孤独郁闷之际,却忽然遇上梁文靖,顿时大喜过望,便想带他去萧冷面前炫耀一番,挫挫他的气焰。但她到底是女孩儿家,胆气弱些,忽听梁文靖说出变鬼之语,又气又怕,叱道:“好呀,你变成厉鬼,定会来纠缠我,是不是?” 梁文靖忙道:“纠缠姑娘万万不敢,但缠着令师兄却是免不了的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师父说过了,将来要将我嫁给师兄,哼,你缠着他,和缠着我又有什么两样?”梁文靖一听这话,便似当胸挨了一拳,只觉喉头发甜,两眼昏黑,胸中似有一把无名烈火熊熊燃烧,将五腑六脏都焚烧尽了。 那少女见他眉眼通红,身子摇晃不定,只当他心中害怕,便笑道:“你也不用太害怕,我师兄快刀如神,保你中刀之后,绝无痛苦。” 梁文靖瞧着她如花笑靥,不知为何,心头涌起一股怒气:“你只盼着你师兄杀我,我偏不教你如愿。”那少女见他脸色忽明忽暗,便道:“好啦,不说废话,乖乖跟我走,我教你少吃苦头。”话未说完,忽见梁文靖左右一瞧,拔足边跑,那少女不料他胆敢逃走,咦了一声,娇喝道:“哪里跑?”梁文靖跑得更快,不料浓阴蔽空,月华不至,四周模糊不清,他不小心被一根枯藤绊着脚,哗啦一声,一头栽进前方小溪里。 那少女正欲追赶,没料到这人一头栽进溪中,便不动弹,不觉好生奇怪,寻思道:“这狗王难道恁地孱弱,一跤跌死了?”失望之余,有些恼怒,对准梁文靖腰上就是一脚。 梁文靖本欲就势诈死,没想这一脚踢得又快又沉,顿时岔了气息,骨嘟嘟喝了两大口凉水,一下子跳起来。那少女不料死人重生,大惊失色,猛可想到梁文靖变鬼一说,不由颤声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是人是鬼?”梁文靖本欲逃逸,忽见她眉间流露惧色,顿时灵机一动,瞪眼吐舌,嘎声道:“我自然是鬼了。”说罢向前一跳。 那少女打个哆嗦,后退两步,鼓着两腮,双眼死盯着梁文靖,闪闪发亮。梁文靖瞅着她粉嫩玉颊,不觉神魂摇荡,忖道:“我若能在那上面亲上一口,死也甘心了。”他自从见那少女,便已孽缘深种,此时念头一动,竟然鬼使神差,将脸向前凑去,忽听一声尖叫,继而面门剧痛,连着两记粉拳,鼻血长流,几乎儿便昏了过去。 那少女本是骇极反抗,不料两拳中的,对方并无抵御之能,顿觉胆气大壮,又尖叫一声,拳打足踢,梁文靖从头到脚挨了六七下,天幸那少女惊惧之间,一边尖叫,一边出手,故而全无章法,所中也非要害,梁文靖虽未因此送命,却觉浑身如同散架一般,哇的吐出一口鲜血,情知再挨数拳,小命不保,当即转身就跑。 那少女初时只当梁文靖死后化为厉鬼,此时见他吐血逃遁,陡然明白过来,不觉羞怒交迸,叱道:“臭小子,你装死吓我?” 梁文靖奔跑之际,眼前一花,那少女已站在前面。赶忙掉头向左,又见少女负着双手,冷笑而立,再向后跑,几乎撞在少女身上,他一口气换了四五个方向,只觉得满眼都是少女的影子,重重叠叠,看得他头晕眼花,又惊又怕,叫道:“活见鬼,活见鬼?” 刚说完,脸上便挨了一记,将他掴倒在地。少女怒道:“当我是你么?只会装鬼吓人。”梁文靖欲逃不能,悻悻道:“你不是鬼,怎么满世界都是你的影子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这是我师父的‘幽灵移形术’,乃是天下第一的身法。” 梁文靖低声道:“幽灵不就是鬼么?”少女听他嘀咕,喝道:“你说什么?”梁文靖忙道:“没什么,我说你师父非常了不起。”少女神色稍缓,道:“这话说得不错,我师父是天下第一的武学高手。”梁文靖急求脱身,忙道“那姑娘你一定是天下第二了。” 那少女沉吟道:“我大师兄、二师兄都比我厉害,我顶多算天下第四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你还有一个师兄?” 那少女含笑道:“我大师兄萧冷是蒙哥皇帝帐下第一勇士,我二师兄伯颜是兀良合台元帅手下的大将,论武功,大师兄比二师兄厉害一点点,但大师兄练功很勤,二师兄却很聪明,无论什么功夫练一两次,就能上手。所以师父说,如果二师兄一心练武,再过十年,武功应该在大师兄之上,不过师父最喜欢的还是我。”她胸无城府,忽听梁文靖问起自家最得意的事情,便忘了先时不快,滔滔不绝说了起来。 她尚未说完,忽见梁文靖弯腰呻吟,不由奇道:“你怎么了?” 梁文靖哼道:“小可有些肚痛,大约晚间食了不洁之物,须得方便方便。”少女道:“好啊,我等着你完事。”忽见梁文靖捂腰向林中走去,忙道:“你又想逃么?”梁文靖道:“所谓男女有别,小可怎能污了姑娘尊目,冒犯姑娘尊鼻,我还是到树林里去。”说罢便欲入林。 少女伸手将他拎了回来,丢在地上,冷笑说:“我是蒙古人,你们汉人的那些臭规矩我可不懂,若要方便,就在这里,我在溪边等你。”梁文靖听得冷汗直流,方便也不是,不方便也不是。眼睁睁看着少女飘然走到小溪边,抱手跷腿,坐到一块大石头上。 梁文靖彷徨无计,假装要脱裤子,微蹲便跳,向树丛里钻去。不料臀上一痛,便挨了一脚,扑倒在地,少女一把将他揪起来,杏眼圆瞪,道:“你又想逃?”忽从袖里抽出一口蓝汪汪的短刀,喝道:“好呀,我便砍你一条腿,看你用什么逃。”她出身黑水门下,心狠手辣,手起刀落便要劈下,梁文靖见她举刀,已觉死了一半,嘴里杀猪般惨叫起来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三章 踏莎行 这时间,忽听嗖的一声,林子里飞出一只破鞋,不偏不倚,打在刀上,少女虎口欲裂,把持不住,短刀随着破鞋飞了出去。只听一声长笑,树林中晃出一道人影,这一蹿,竟然后发先至,赶到破鞋前,凭空将鞋穿了回去,继而大袖飞扬,翩然落地。二人定眼瞧时,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儒生。只见他颀长个儿,意态潇洒,儒衫破破烂烂,初看邋遢,细细一瞧,却有一股子破衣蔽履掩饰不住的清华之气。 少女看到他露了这份轻功,心里打了个突,喝道:“你是谁?”儒生黑白分明的眸子在她身上一转,笑道:“果然是‘黑水一怪’的徒弟,凶狠得紧,动不动就要断人手脚。”那少女哼了一声,道:“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大名,就滚远一些,不要碍着姑娘办事。”那儒生只是微笑。 梁文靖自那儒生现身,便觉眼熟,细细瞧了一阵,猛可间脱口叫道:“哎呀,你是山道上吟诗的儒生?你……你没摔死?” 那儒生点头笑道:“你这娃儿很好,在蜀道上对我施以援手,事后又挂念我的安危,怕我失足摔死。虽是一念之仁,也必得善报。”他字字褒奖,梁文靖却羞得抬不起头来,暗忖此人武功如此高明,自己竟还担心他酒后失足,摔死山谷,真是有眼无珠之至, 那少女听他二人说话,似乎原有交情,不自禁心中打鼓:“这个儒生本领很大,我自然打不过,还是先逃为妙。”想着美目一转,忽地抓着梁文靖,纵身跃起,这一下用上了幽灵移形之术,当真动若鬼魅。不料身在半空,手中忽轻,梁文靖被一股大力拉拽,嗖地横掠三尺,落到那儒生手里,那少女大惊,忽听那儒生嘻的一笑,足不抬,手不动,忽已到她身前,做个怪相,一口气喷在她脸上。 那少女只觉酒气扑鼻,又辣又冲,不由眼酸鼻热,竟打了个喷嚏,飞也似向后一纵,觑见地上被打落的短刀,一把拾起,叫声:“死穷酸。”短刀径化流光,经天而出,却向梁文靖刺到。这一刀名叫“修罗追魂”,乃是她师门绝学“修罗灭世刀”中杀着。“修罗灭世刀”共有七般变化,一刀既出,不死不休,此时声东击西,更添诡奇。 儒生又是一声轻笑,伸手抓住梁文靖背心,手舞足蹈,向后飞窜,那少女连声娇叱,紧追不舍,二人一进一退,身法都快的出奇,梁文靖听得耳边风响,整个身子如在云端雾里。 兜了七八个圈子,少女的刀锋仍停在一尺之外,再难寸进。眼看刀势将尽,不禁大为焦急,忽见那儒生脚下一绊,好似站立不稳,跌倒在地,左脚有意无意,向上翘起。少女大喜,恨不得一刀下去,将这两个男人劈成四段。不料眼角瞥处,却见那儒生左脚巧之又巧,竟往自己的“曲池”穴撞来,自己的手臂便似送上去一般,她招式用老,收势不及,眼睁睁看着那只臭脚顶在手腕上,“嗖”的一声,短刀再次脱手,落入溪流之中。 她应变极快,刀才脱手,左掌吞吐若电,往儒生脸上斜劈,存心打他一个嘴巴出气。不料儒生右手正抓着文靖,这小子虽然四体不勤,但还不想啃泥巴,眼看颜面贴地,忙用手一撑。只借着他这份力,儒生脚下如安机簧,倒掠而出,笑吟吟立在远处,让少女一掌落空。 少女毕竟师出名门,两招一过,便知这儒生看似忙乱,实则意在玩敌,自家每招每式无不在他算中,再打下去,徒添羞耻,她想到这儿,三十六计走为先,转身便跑。 儒生将梁文靖放在一旁,笑道:“打不过就逃,也是萧老怪教的么?”大袖一挥,冉冉飘过少女头顶,信手一拂,无俦劲气逼得她喘不过气来,踉跄后退,掉头再跑,儒生又在前面,少女一顿脚,施展幽灵移形术,眨眼间连换了六个方位,让人眼花缭乱。 儒生却不慌不忙,左三步,右三步,悠悠闲闲,不改潇洒仪态,但就在他步履之间,便似亘着一个无大不大的笼子,无论少女如何变化,都无法逾越一步,每每以为脱身,忽见那儒生到了前方,挥手将她挡回笼子里。 梁文靖见少女如没头苍蝇般乱转,想到自己被她捉弄的情形,微感快意,心道:“果然是现世报。不过奇怪,她跑得如此快,这儒生却走得如此慢,怎么总能抢到她前头?” “死穷酸,臭穷酸,叫化子,大混蛋。”少女无计可施,急得破口乱骂。 儒生哈哈笑道:“管你怎么骂,我只管关门打狗,瓮中捉鳖就是。” 少女听过关门打狗,却没听过瓮中捉鳖,一时好奇,慌乱中随口问道:“瓮中捉鳖是什么?”那儒生哑然失笑,还没答话,却听梁文靖笑道:“这个我知道,就是竹篓子里捉王八。” 少女大怒,心道:“我打不过这个臭穷酸,难道打不过你么?”一纵身,直奔梁文靖,梁文靖大惊失色,正要逃遁,不料那少女三步不到,便被儒生挡回来。 那少女想到自己刚才还在这小子面前自夸天下第四,这会儿就被这个混蛋儒生逼得无路可逃,可说是颜面扫地。最可气的是,那个草包居然还在旁边嘲笑自己。她一贯心高气傲,从未受过如此挫折,一时越想越气,蓦地止步蹲下,两行泪水夺眶而出。 儒生虽然长于料敌先机,却没料到此着,不觉微感诧异,只听她哭得呜呜咽咽,边哭边道:“你们都欺负我,师兄欺负我,臭小子笑我,死穷酸又用鬼身法戏弄我,如果师父知道……呜呜……你们都不得好死。” 儒生笑道:“你师父哪来这么大的本事?”那少女抹泪说:“你既然知道我师父的名号,就该听说过‘黑水滔滔,荡尽天下’,我师父天下无敌,他最疼我,知道你欺负我,一定把你碎尸万段。” 那儒生冷笑道:“天下无敌?那也未必,他与我斗了百十次,也没见占着什么便宜!”那少女瞪圆了眼,喝道:“你吹牛。” 那儒生微微一笑,道:“你既然知道‘黑水滔滔,荡尽天下’,可曾听说过‘凌空一羽,万古云霄’么?” 少女一愣,忘了哭泣,将儒生上下打量,猛可间想起一人,不觉失声叫道:“你是‘穷儒’公羊羽!” 少女师尊“黑水一怪”萧千绝出身契丹皇族,武功之高,心肠之毒,近似魔怪,早年横行中原,无人能制,后来隐居白山黑水,不再出世,但余威所及,南北武人可说闻之色变。此人一生目无余子,但此次弟子南来,他却提到一人,让他们千万不可与敌。少女毫无见识,又受师父影响,素来狂妄惯了,听了也没放在心上。此时吃足了苦头,才念到师父叮嘱,想起这个主儿来。 公羊羽笑道:“原来十余年未见,萧老怪竟记得我,可见他还有几分自知之明。”那少女情急智生,忙道:“好啊,你既然是和我师父比肩的前辈,我却只是一个小女孩儿,你趁我师父不在,到这儿欺负我,岂不是以大欺小。” 公羊羽笑容忽敛,冷然道:“小女孩儿?有随便砍人大腿的小女孩儿么?”那少女见他变了脸色,心头一寒,嘴上却不服输,说道:“那又怎样,谁让他打不过我。” 公羊羽哈哈大笑,笑声清劲震耳,激得林中木叶飞坠,他一声笑罢,朗朗道:“如此说,你也打不过我!那我是不是也能在你身上取点什么?” 那少女不禁语塞,半晌道:“输都输了,随你便是!”公羊羽见她摆出一副豪杰模样,有心教训,微微一笑,向梁文靖说:“把刀给我。” 梁文靖原本听得好笑,一听这话,吃惊道:“拿刀做什么?”公羊羽笑道:“你可吃过猪舌头么?”梁文靖道:“吃过。”公羊羽笑道:“好吃么?”梁文靖道:“好吃。”公羊羽点头道:“听说少女舌头号称三寸丁香,嫩滑无比,定然比猪舌头还好吃。我这就割了它下酒,尝尝滋味。” 少女大怒,呸了一声,道:“你干嘛不切你老婆的猪舌头下酒?” 公羊羽脸色一寒,一挥袖,嗤的一声,那短刀如具性灵,自溪水中一跳而起,公羊羽接过,冷冷道:“你尽管骂,反正能骂人的时候也不多了。”将刀指到少女嘴边。少女看着明晃晃的刀尖,说不出的害怕,掉头要逃。公羊羽一步踏上,拿住她肩头,将她拽回来,厉喝道:“乖乖把嘴张开,少吃点苦头。” 那少女将牙关咬得死死,想到舌头一去,就要做一辈子哑巴,不禁双眼一闭,两行泪水落了下来。梁文靖听说要割这少女舌头,已是心神大乱,忽见她流下泪来,不知怎地,心头竟如刀割一般,忽然跨前一步,向公羊羽一膝跪倒,连连磕头。 公羊羽奇道:“你这是为何?”梁文靖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只将头磕得砰砰直响。那少女闻声,偷偷张眼,忽见梁文靖猛磕响头,不由得心下大奇:“割我的舌头,你磕头做什么?”一时也想不明白,静观其变。 公羊羽皱眉道:“小娃儿,你先别磕头,要说什么,尽管说就是了。”梁文靖刚想说话,但一张嘴,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,少女心忖道:“我还没成哑巴,这小子却先哑了,倒是奇怪极了。” 公羊羽绝顶聪明,察颜观色,已然料到几分,笑道:“你是要我饶了这丫头?”梁文靖愣了一下,红着脸点了点头,公羊羽摇头道:“若不是我那只鞋子,你这条腿就喂狗吃了,女娃儿如此狠毒,你何必帮她求情呢?”梁文靖被他这么一问,又不知该说什么,乒乒乓乓又磕起头来。 公羊羽眼珠一转,笑道:“既然如此,我便不割她舌头。”梁文靖大喜,忙道:“多谢先生。”那少女躲过一劫,也是暗暗欢喜,瞅了梁文靖一眼,但见他额头乌青,眼角隐有泪痕,那一瞬间,不知为何,心头竟是一乱,当下不敢再瞧,忙将目光移开。 却听公羊羽笑道:“舌头虽然不割,惩戒却断不可免。小娃儿,你既然如此爱护于他,我把她送给你做媳妇如何?” 这一句话好比晴空霹雳,震那少女目瞪口呆,脸色发白,呆了呆,低眼一瞧,却见梁文靖正偷眼瞧来,不由气恼万分,骂道:“臭小子,你贼眼兮兮瞧什么?再瞧一下,我把你眼珠子挖出来。”梁文靖吓得低下头去,一颗心扑扑直跳。 那少女气的哭将出来,骂道:“死穷酸,你割我舌头好了,我才不要做这臭小子的媳妇。”公羊羽笑道:“我看他仪表堂堂,也未必配不上你。”那少女气道:“他窝囊废一个,论武功还不及我师兄一根毫毛,这也配得上我么?” 公羊羽淡淡一笑,放开她道:“若论武功,却也好办,我随意指点他一个晚上,他也未必输给你了。”那少女冷笑道:“胡说八道,他这个德行,别说一个晚上,就算再练一百年,也只配给本姑娘提鞋子。” 公羊羽似笑非笑,道:“这么说,他若胜了你,又当如何?”那少女不假思索,脱口便道:“我就嫁给他做媳妇。” 公羊羽拍手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那少女话一出口,便感不妥,偷偷瞧了梁文靖一眼,不觉双颊发烫,再瞧他匍匐在地、额头乌青模样,又觉其猥琐怯懦,令人厌恶,心忖道:“这小子算什么东西,说他能一夜间打败我,还不如说绵羊吃了老虎,蜗牛跑过骏马呢。”当下一咬牙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 公羊羽乌黑的瞳子里有精芒掠过,便如浓云中划过一道闪电,忽地哈哈大笑起来,那少女气恼道:“有什么好笑,我们蒙古人可不像你们汉人,说话可是算数的。” 公羊羽打量她一眼,笑道:“你是蒙古人?可有姓名?”那少女撅嘴道:“我干吗给你说?”公羊羽笑道:“我先立此存照,将来你输了混赖,我也好拿你的名字到江湖上传扬一番,说是萧千绝的弟子为人奸诈无信,食言而肥。” 那少女怒啐一口,道:“你才食言而肥,肥成一个大胖子。”但瞧公羊羽神色从容,又觉忐忑,想了想,咬牙道:“我随师父姓,汉名叫做萧玉翎。”梁文靖一听,忙将这三个字默念了数十遍,牢牢记在心里。 公羊羽笑笑,一挥袖,萧玉翎只觉身子一麻,软倒在地。梁文靖哎呀一声,忙抢上前,扶住萧玉翎,急道:“公羊先生,你……你伤了她么?”公羊羽含笑不语,梁文靖被他瞧得窘迫起来,讪讪低头,却听公羊羽笑道:“你急什么?我不过闭了她几处穴道,让她安静一些。唉,傻小子,媳妇尚未娶到手,就向着她了?” 梁文靖羞惭万分,深感入地无门,却听公羊羽又道,“你先将她抱到那块石头上去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三章 踏莎行 2 梁文靖应了,低头一瞧,却见萧玉翎两眼喷火,似要将自己烧出两个窟窿,忙扭头不看,将她抱起,但觉娇躯温软滑腻,如绵如玉,一时心猿意马,双腿发软,幸得长吸一口气,竭力按捺住了,将萧玉翎抱向那块大石。只恨那路途太短,须臾便至,温存未久,便要撒手,梁文靖恋恋不舍望着萧玉翎,见她目蕴怒色,不由心道:“姑娘你千万别怪我,这都是公羊先生的主意。”但终究被她瞧得羞愧起来,低头一摸岩石,又冷又湿,忙又扯了许多野草,铺在石块之上,再将萧玉翎放在草上。 忙完之时,梁文靖已是汗流浃背,低头一瞧,却见萧玉翎目光柔和了许多,若有疑色。梁文靖不觉一颗心突突直跳,望着那双剪水双瞳,不觉痴了。 公羊羽负手而立,任他施为,只待此时,方笑道:“小娃儿,不用着急,待会儿你胜了她,娶做媳妇,有的是机会看呢。”梁文靖羞窘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公羊羽笑道:“怎么,你不愿要她做媳妇?”梁文靖虽觉这比试之事大有不妥,但也不愿口出违心之言,一时期期艾艾,说不出话来。 公羊羽一笑,又道:“你去溪边取四十五颗鹅卵石来。”梁文靖道:“要这么多干吗?”公羊羽道:“取来就是。”梁文靖无奈,到溪边拣了四十五颗石头,用衣服兜了过来。 公羊羽将四十五枚石子摆了个图案,问道:“你认得这个么?”梁文靖定神瞧了瞧,道:“认得,不就是个王八么?”他言者无意,萧玉翎听者有心,顿想起方才那句“瓮中作鳖”,心中大恼:“这个臭穷酸,不但打我抓我,还摆个王八图形来羞辱我么?”正自生气,忽听梁文靖一声惊叫:“不对,这个图案我见过,这是洛书中的九宫图。”萧玉翎暗奇:“酒公图又是什么玩意儿?” 却听公羊羽咦了一声,道:“敢情你认得?”梁文靖讪讪道:“几乎儿便忘了,我爹爹有个朋友,名叫玄音道长,住在华山上面,他精于先天易数,奇门遁甲,平时给我说了一些,他说这九宫图‘二四为肩,六八为足,左三右七,戴九履一,五居中央,形如玄龟’。这一至九九个数,不管横加竖加,还是斜着加,结果都是十五。”他平日多有呆气,但说起这学问之事,便兴致大好,口若悬河。萧玉翎虽然不懂他说些什么,但听他说得流利,也是啧啧称奇。 公羊羽含笑道:“如此甚好,你既知九宫图的原理,便省了我不少工夫。”说罢迈开步子,在溪边沙地上走了一遭,留下四十五个一寸来深的脚印,与石子排列的形状一般无二。公羊羽指着其中两个脚印道:“小娃儿,你从这里到那里,要走几步?” 梁文靖估量一下,道:“五步!”公羊羽摇头道:“不对,我说只要两步。”萧玉翎虽然四肢僵硬,口不能言,颈项却能扭转,当下竭力瞧去,估量之下,暗骂道:“臭穷酸大放臭屁,糊弄死呆子,哼,这么远的距离,我使‘幽灵移形术’,也要三步才能走到呢。” 公羊羽见梁文靖神色迟疑,不由笑道:“不信么?”微微一笑,不疾不徐,但出脚方位怪异无比,仅走了两步,便落在第二个脚印上。萧、梁二人均是傻眼,梁文靖叫道:“怎会这样?”他挠了挠头,连蹦带跳,使尽全身气力,仍然五步才到,不由大呼邪门。 公羊羽笑道:“这便是我要教你的功夫,三才归元掌的根基‘三三步’。”梁文靖怪道:“三才归元掌?三三步?”萧玉翎一听,大为欢喜,心道:“臭穷酸聪明一世,糊涂一时,这回可是大大的失算了,既然要教武功,便该让本姑娘回避回避。既然让我瞧见了,本姑娘比这臭小子聪明十倍,伶俐百倍,只怕这武功他没学到一招,姑娘我便学了个十足十,待会儿再想出破解之法,岂不将这臭小子打个满地找牙么?”她越想越美,原本见公羊羽把握十足,心中尚有几分忐忑,此时对比斗之事已是自信无比,抖擞精神,只瞧二人动静。 却听公羊羽幽幽叹道:“这门功夫,以九宫图之义为基,穷天地人三才之变,与其说是门武功,不如说是门学问。”梁文靖喜道:“学问?”公羊羽道:“不错,就拿这三三步来说。与你功夫一般的人要走五步,你两步就能走到,别人要走三步,你一步就能到达了。”梁文靖失声道:“这般说,岂不成了会‘缩地法’的神仙?” 公羊羽微笑道:“只要能明白这路步法的道理,在这四十五步之内,你就是神仙。”梁文靖又惊又喜,搓手顿足一阵,忽又犹豫起来,望了萧玉翎一眼,忽地泄气道:“先生好意我心领啦,但这武功,我还是不学的好。” 公羊羽奇道:“这是为何?”梁文靖道:“先生让我学武,是不是必要和这位姑娘比试?”公羊羽道:“不错,这就叫比武招亲。”梁文靖摇头道:“这位姑娘对我并无好感,我便胜了她,又岂能让她做媳妇儿呢?就算她不肯违背诺言,但心里不喜欢我,这辈子也定然不快活。她不快活,我也不快活,所以这比试么,还是免了。你放这姑娘走,我也回华山去。” 萧玉翎千算万算,不料他说出这番话来,当听到“她不快活,我也不快活”这句时,不觉有些感动,寻思道:“这呆子并不太坏。”继而又觉气愤不平:“他说这话,岂不是笃定能够胜我了?哼,真是癞蛤蟆打哈欠,胡吹大气。” 公羊羽目不转睛,瞧了梁文靖半晌,忽而笑道:“你说这话,足见心肠甚好,只是世事凶险,你为他人着想,他人却未必领你的情,你不愿和这女孩子比试,她师兄妹却未必放得过你。你在客栈里没听说么?只需听过白朴说话的人,那萧冷便一个不留,以你现今的本事,就算逃到天涯海角,又逃得过他的快刀么?” 梁文靖想到萧冷的刀法,不禁打了个寒战。公羊羽见他为自己言语所动,暗暗好笑。其实他传授梁文靖武功,本也存有私心,他与萧玉翎之师萧千绝乃是夙敌,当年双方囿于一个誓言,这十年再未争斗,只是这二人仇怨极深,若有既不亲自出手、又能挫辱对方的机会,万无平白错过的道理。公羊羽此次来蜀,原为追寻一位故人,不料遇上这些变故。他囿于誓言,不能亲自出手对付萧冷,便沿途旁观,弄清萧冷与萧玉翎的来意,又听说萧千绝有意将萧玉翎嫁与萧冷,便心生一计,专叫萧千绝没脸。 公羊羽见梁文靖犹豫不决,便将脸一沉,冷冷道:“你学是不学?若想学,就乖乖听我的话,若不学,我解开这女子穴道,拍手便走,二者之中,你任选其一。”梁文靖想到那女子的凶狠,暗忖道:“方才我哄骗嘲笑于她,她一旦得了自由,无论我是否淮安王,怕也不会与我甘休。”想到几乎儿便被断腿,忙道:“你别走,我学,我学。” 公羊羽微微一笑,便俯下身子,以地上那四十五枚石子,演化“三三步”的奥妙,这路步法因九宫图的变化而变化,有些变化梁文靖以前曾听玄音道人说过,但听是听了,如何用于武功,却未细思,此时听公羊羽一说,方才惊叹“原来如此”,然而更多变化,却是公羊羽独出机杼、超越前人之作,梁文靖闻所未闻,越听越觉欢喜。要知他生来酷好读书,热衷求学,越是繁难艰深之学,越是好奇,是故面对这奇妙精深的九宫之道,渐自神凝意专,浑然忘我了。 此时萧玉翎却是另外一番光景,公羊羽手中演示,口中说话,她无不瞧得明白,听得清楚,虽然如此,却是一句都不明白,只听一会儿“七三”,一会儿“八五”,一会儿“九二”,一会儿“四一”,萧玉翎越听越糊涂,但见梁文靖连连点头,一副心领神会模样,恨不得抓过这呆子,狠狠打一顿嘴巴,心中端地气苦无比:“难怪这臭穷酸留我在此,也不回避,敢情欺负姑娘我不懂这些废话,故意气我。” 公羊羽讲了两遍,见梁文靖颖悟非凡,一点就透,心中也觉讶异,当下再不多说,让他独自练习,自个儿打开酒葫芦,饮酒旁观。 梁文靖自出生以来,但凡练武,不离拉弓射箭,举石锁,舞大枪,从未练过这种用心不用力的功夫,只觉这“三三步”深合本性,用心推敲其中变化,如饮醇酒,越饮越觉滋味无穷,禁不住依照公羊羽指点,在溪边飞奔起来。他越走越快,突地一个趔趄,摔了一跤,爬起来搔头道:“难道走错了?”说罢又走了一遍,甚为顺畅,但步子一快,又一跤摔倒,梁文靖不由奇道:“哪里错了?” 公羊羽摇头道:“步法倒是没错。你错在自不量力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自不量力?”公羊羽笑道:“这门功夫虽然合于学问,但毕竟是一种武功,须得气力充足,才能施展。以你的武功根基,只能快到这个地步,一旦超过这个地步,就好像学跑的婴儿,非摔倒不可。” 梁文靖一听,大为失望。公羊羽笑道:“其实这‘三三步’也不过是入门的功夫,再往上练去,还有“四四步”,之后又有五五‘梅花步’,六六‘天罡步’、七七‘大衍步’,八八‘伏羲步’,练到九九‘归元步’时,才算大成,到那时,你便似鱼游大海,鸟上青天,不拘成法,随心所欲了。” 梁文靖听得神往,问道:“我也能练到‘归元步’么?”公羊羽瞧他一眼,笑道:“归元步么?以你的根基,大概再练一百年吧。”梁文靖惊道:“练一百年?那只有去西天佛祖那里练了。”公羊羽见他灰心模样,便伸手拍拍他肩,笑道:“你也不必垂头丧气,我在你这个年纪,手无缚鸡之力,还不如你呢!” 梁文靖双眼一亮,接着露出疑惑神气。公羊羽知他心中不信,也不申说,笑道:“其实不论如何变化,都不离这九宫图,你若有心,将来依法推理,不难演化出其余步法。只是我和那丫头立下一夜之约,今晚时光短促,也只能教这三三步了。”梁文靖笑道:“我知道了,你教我这步法,是让我赶快逃命?” 公羊羽面色一沉,喝道:“没出息的小子,我教你这步法,为的是堂堂正正胜她一场,娶做媳妇。”梁文靖面皮一红,讷讷不语。公羊羽又道:“不过,仅靠这步法还不能胜她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难道还有别的武功?” 公羊羽起身踱了数步,缓缓道:“若论凌厉,黑水武功,天下少有,所以若要胜它,唯有批亢捣虚。‘三三步’只是“批亢”,若要‘捣虚’,非得三才掌不可。”他顿了顿道:“时辰不多,我传你三招掌法。” 梁文靖一听要练拳脚,甚是悻悻。公羊羽瞧出他的心思,含笑道:“你先别嫌累,那丫头瞧着你呢,要活命的,非练这掌法不可。”梁文靖扭头望去,只见萧玉翎瞪着一双美目,狠狠望着自己,心中一时百味杂陈,叹道:“公羊先生,我不想和她打,若她要打,我便使出三三步,教她打不着便是。” 公羊羽笑道:“你想得倒好,这‘三三步’只能原地打转,她便不动手,瞧着你转,也能累死你呢。”萧玉翎心中大喜:“臭穷酸好主意,只是先让姑娘知道了,活该那小子倒霉。” 梁文靖但觉有理,深感头痛,转念又想:“反正再苦再累,也只得三招。”当即一口答应。 公羊羽又好气又好笑,暗忖自己一生自负,今日竟要三番两次求这后生学习武功,真是岂有此理,若非定要让萧千绝栽个筋斗,只怕早就不耐,扬长去了。当下耐着性子,将掌法打了一遍,这三招掌法第一招名为:“人心惶惶”,第二招叫“天旋地转”,第三招叫做“三才归元。”梁文靖依样画葫芦,练了数遍,方才学会。 萧玉翎冷眼旁观,暗自冷笑:“这掌法稀松平常,别说三招,就是三十招,我瞧上一眼,便也会了,这呆子竟然还要打上几遍,真是蠢笨之极。” 却听公羊羽道:“这‘三才掌’瞧来平常,须得与三三步合使,才见威力。若说‘三三步‘是一张弓,这‘三才掌’就是三支箭,‘三才归元掌’最难的不是做这弓和箭,而是如何把这三支箭射出去。”他言辞深奥,梁文靖听得糊涂起来,只听公羊羽又道:“‘三三步’虽难,但只须有些小聪明,也不难学会,“三才掌”瞧来更加容易。不过,如何用“三三步”发挥“三才掌”的威力,用这张弓射出那三支箭,却是只可意会,不可言传了。只因‘三才归元掌’处处不离一个‘三’字,故而心法也分为三重,‘无妄识’与‘太虚识’太玄乎,以你的资质,今晚领悟‘镜心识’,也就不错了。” 梁文靖越听越玄,只觉一头雾水。公羊羽笑笑,又道:“这路掌法一言以蔽之,关键在于洞察敌手的心意。若你能先行一步,看出对方的心意,你说会如何?”梁文靖不假思索,张口便道:“那就能抢先逃命了。” 公羊羽目中透出怒意,叱道:“没出息,你既然知道敌手心意,难道不会抢先一步,施以反击么?”梁文靖仿佛听到世间最奇怪的言语,瞪视公羊羽半晌,方道:“公羊先生,反击我是万万不敢的,至于猜出对手的心思,更是万万不能。” 公羊羽道:“那可未必,你知道伯牙子期的故事么。”萧玉翎一听故事二字,心中没的一喜,忙侧耳倾听,却听梁文靖道:“这个故事我却听过的,话说伯牙善于鼓琴,钟子期善于听琴,伯牙鼓琴,心想着高山,钟子期就说:‘巍巍乎泰山。’伯牙心里想着流水,钟子期就说:‘浩浩乎江河。’于是伯牙将钟子期引为之音,后者死后,伯牙终身不再鼓琴。” 他言者无心,萧玉翎却听得痴了,琢磨道:“这伯牙真是个痴心汉子,若是有人对我像他对钟子期一样,今生今世,我也就心满意足了。” 正胡思乱想,却听公羊羽叹道:“不错,这世上某些人天生就有洞悉人心的奇能,或能从琴声中品出鼓琴者的心意,或能一眼从字画中看出作者的心意。所以说,从招式中看出武学高手的心意,那也不足为怪。” 梁文靖苦笑道:“先生所言极是,可我却不是钟子期。”公羊羽冷笑一声,两眼望天,道:“你既然不是钟子期,为何却对我的字画评头品足,大言不惭?”梁文靖呆了一呆,猛可间惊呼起来:“你……你是白先生的师父,那……那幅太白行吟图是你画的?” 公羊羽冷笑道:“那是当然。”梁文靖道:“那……那用玉虎打我的也是先生了?”公羊羽道:“小惩大戒,下次再敢妄言,瞧我打烂你的嘴。”梁文靖低头道:“那我假扮淮安王的事你也知道了?”公羊羽点头道:“不错。” 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,心道:“他说自己假扮淮安王,却是怎么回事?” 忽见梁文靖拔足便跑,刚一动身,便被公羊羽揪了回来,笑道:“去哪里?”梁文靖奋力挣扎道:“你也要逼我做淮安王,是不是?我死也不做的。”公羊羽哈哈笑道:“傻小子,谁要你作淮安王了?”梁文靖大奇,止住挣扎,呆呆望着他。 公羊羽冷笑道:“傻小子,若你真要作什么淮安王,我才懒得管你死活。”梁文靖松了口气,道:“你和白先生不是一伙吗?” 公羊羽冷哼一声,道:“当然不是,那小子抱着临安小朝廷不放,不惜做那个狗屁千岁的奴才,哼,我早就不认他这个徒弟。说什么大宋江山,三百年前,哪有什么大宋,又说什么蒙古皇帝,嘿,一百年前,又哪有什么成吉思汗。蒙古人要的不过是他勃尔只斤的天下,大宋那个臭皇帝,也不过是要保他赵家的江山。依我看,他们两家,不过是两条野狗,争一根骨头罢了。” 梁文靖听到这里,不禁张大了嘴了,只觉这儒生的言语怪到极点。半晌才道:“难道你不是宋人?”公羊羽道:“是又如何?这大宋朝腐朽不堪,赵家小儿却只顾享乐,弄得兵不兵,将不将,奸佞宵小,横行朝野,忠臣良将,备受压制,成日献媚取宠于外国,穷于搜刮于百姓。这种朝廷,苟延至今,已是一个异数了。” 梁文靖听了,忍不住道:“大宋虽然不对,但若鞑子占了大宋,老百姓一定没有好果子吃。我和爹爹在北方,就老被乡里那些鞑子欺负。”公羊羽默然半晌,抚掌叹道:“不错,赵家的朝廷不值得一保,但大宋的百姓却是无辜,我恨不能将那些昏君奸臣食肉寝皮,但杀了他们,却会给外族以可乘之机,但保住了这个大宋,也就保住了那个昏庸朝廷,他们又可以夜夜笙歌,纸醉金迷,直到吸尽老百姓的骨血,如此江山,保它何益,如此江山,保它何益……”他不断重复这八个字,蓦地失魂落魄,形同槁木,说了七八遍,突然纵声长啸,啸声激越,久久不绝,直震的林中树叶簌簌作响,一声啸罢,两眼中流出泪来。 梁文靖被他这一啸二哭,弄得手足无措,待了一会儿,才小心道:“公羊先生,你……你没事么?”公羊羽平静下来,摇头道:“我没事,只是有许多事想不明白。这三十年来,我想报国,国已不国,想成家,却妻离子散,想远离尘俗,却又搁不下哀哀黎民,结果只落得一生矛盾,惶惶不可终日,小娃儿,这三十年来,也只有你从我画中,看出我的苦恼呢!” 说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,道:“罢了,这些话说了,你小小年纪,也不会明白,何况为你这小子,已然耽搁了我的大事!还是早早教会你这套掌法,大伙儿一拍两散?”梁文靖忍不住问道:“什么大事?”公羊羽望着漫天星斗,眼中流露出一丝痛苦,喃喃道:“为什么,为什么她总是躲着我呢?” 梁文靖左右顾盼,奇道:“谁啊,谁躲着你。”公羊羽身子一震,怒道:“你这小子恁地多事,谁躲着我,与你什么相干?”梁文靖被他一喝,噤若寒蝉。公羊羽又沉默半晌,摆手道:“罢了,我还是传你‘镜心识’吧!能否领悟,就看你的悟性了。” 梁文靖心想你念头古怪,我多半领悟不了的。嘴里却不敢说。只听得公羊羽说了一通,大抵是什么怯出杂念、宁静心胸的吐纳之法。公羊羽说完,又道:“黑水武功,千奇百幻,但无论变化如何诡奇,出招者目的只有一个,所谓的变化不过是掩饰他的真实心意。所以说,你须得入凝寂之境,以神遇而不以目视,官知止而神欲行,不要被眼中的变化所迷惑,而要用心中明镜映出他的本意,只要能做到这一步,再厉害的武功,你也能从容应对了?” 他见梁文靖兀自糊涂,不觉微微一笑,道:“你如今不明白,事到临头,自然了悟。你先坐下,以我传你之法,吐纳一回。”梁文靖依言坐下,屏息凝神,吐纳数下,忽觉一只手掌按在自己的百汇穴上,公羊羽的声音细若文蚋,在耳边低低响起:“你根基太弱,只怕难以发挥‘三才归元掌’的妙处,你我今日投缘,我将‘浩然正气’传之于你,用心听好了。”话音方落,一道热流从他头顶涌入,分流入四肢百骸。 “走阳矫,入肩井,通神阙、交会阴,上行鸠尾,下入轱辘,养玉枕穴,转膻中行,双龙竞走,斗于期门,入于丹田……”随着公羊羽极轻极细的声音,梁文靖体内真气鼓荡,奔涌疾走,经脉酥麻酸痒,诸味杂陈,但又无法动弹,只有听之任之,当公羊羽说道:“此法无所不包,无所不至,至阳至大,是为浩然正气。”梁文靖才觉顶上一轻,但体内真气已自成气候,充盈活泼,来去皆有次序,一时遍体阳和,竟然舍不得站起;真气九转之后,梁文靖灵光返照,智珠在握,混混沌沌,渐入无我之境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四章 蝶恋花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,梁文靖从入定中清醒,只觉浑身上下似有使不完的劲力,举首四顾,只见明月西沉,四周悄然,已没有公羊羽的影子,忽听一阵歌声自远传来:“酒酣胸胆尚开张,鬓微霜,又何妨!持节云中,何日遣冯唐?会挽雕弓如满月,西北望,射天狼。” 歌声清壮,如一阵长风,去势虽疾,却袅袅不绝。 梁文靖抬头望天,只见茫茫夜空,群星寥落,唯有西北天狼星,分外明亮,相传此星一出,必主战争。 梁文靖不由叹一口气,心道:“这公羊先生口口声声说大宋的不是,但听这歌声,却又有从戎卫国之意,当真人如其字其画,处处自相矛盾,唉,大概是他没遇上好皇帝吧?”他边想边站起身来,不料两只脚盘得久了,酸麻难禁,又是一跤跌倒。 忽听一声娇笑,清脆悦耳。梁文靖转眼望去,只见萧玉翎兀自躺在石上,见他跌倒窘状,不禁发笑。此时她哑穴自解,已能言语,只是四肢依然受制,无法动弹。她一声笑罢,惊觉自身尚处危境,立时住口,喝道:“臭小子,瞧什么瞧,还不给我解穴。” 梁文靖犹豫不前,萧玉翎又喝了一声,他才走上前去。端端正正作了个揖,叹道:“萧姑娘,如今公羊先生已走,大伙儿的比试就此作罢,无须再提。从今以后,你走你的阳关道,我过我的独木桥,大家两不相欠。”萧玉翎眼珠一转,笑道:“好说,你先解开我的穴道?” 梁文靖又犹豫半晌,方才讪讪地道:“敢问姑娘,这穴道如何解法?”萧玉翎又气又急,道:“大蠢材,怎么连解穴都不会?”梁文靖额上汗出,羞愧道:“爹爹似乎以前提过,但我没用心学。”萧玉翎大睁妙目,死死瞪着他,但此时就算以目光将这小子射出两个洞来,也是无济于事。萧玉翎计无所施,怒恨交迸,忽地将眼一闭,恨声道:“死呆子过来,我说,你解。” 梁文靖连忙称是,却听萧玉翎道:“我的‘膻中’、‘丹田’二穴受制,真气老是不畅。”梁文靖道:“膻中,气海?在什么地方?”萧玉翎咬了咬牙,涩声道:“膻中……膻中在我心口,丹田……丹田在我小腹……”说到后面,话语渐小,几乎微不可闻。 她说罢许久,不闻动静,张眼偷瞧时,却见梁文靖望着自己,一副神不守舍的模样,不由又气又急,喝道:“臭小子,有什么好瞧,还不乖乖解穴?”梁文靖还过神来,忙道:“怎么解?”萧玉翎羞恼已极,啐了一口,道:“你将内力聚在指尖,点击膻中穴下方两分处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内力?什么内力。” 萧玉翎一怔,心道:“糟糕,我有失计较了。这小子只会一点极粗蠢的拳脚,怎会习练内家武功,生成内力?难不成今日是我的劫数,定要用上那个法子……”一时心乱如麻,要知公羊羽点穴之术奇特,非她自身能解,方才梁文靖打坐之时,萧玉翎一直运功不懈,欲要冲透禁制,但屡试无功。本想公羊羽会为自己解穴,不料此人竟自顾去了。萧玉翎心中将公羊羽骂了一百遍不止,深感无奈,只得道:“臭小子,你……你将食中二指骈起,环绕穴道,用力左转三次,右转三次,如此,如此反复施展……” 梁文靖听得一颗心突突直跳,失声道:“在你心口?”萧玉翎又羞又急,啐了一口,喝道:“不是我心口,还是你的?”梁文靖不由大为踌躇。原来自古传授点穴解穴之法,男师不传女徒,女师也不传男徒,只因这传授之中,不免以手触体,肌肤相亲。萧千绝传授萧玉翎之时,也非亲身传授,而是从下山捉来一个女子,点穴之后,再传授萧玉翎解穴之法,让她在那女子身上尝试。但此时林幽山静,鸟兽无踪,唯有梁文靖侍立一旁,萧玉翎无奈之下,只得从权让他一试。 梁文靖瞧她胸口起伏,不由得面红耳赤。萧玉翎又催促一声,他才骈指放到她胸口,但觉指尖所及,温热细腻,一颗心突地蹿起,提到嗓子眼上,再见萧玉翎妙目半闭,蛾眉微耸,顿觉脑中轰然巨响不绝,一股热血直蹿上来,手指也随之颤抖起来。萧玉翎知觉,张眼一瞧,羞道:“还不动手?”梁文靖恍然惊醒,忙嗯了一声,毛手毛脚,在她胸口划起圈子。 萧玉翎只觉胸口酥麻难禁,浑身一阵滚热,不由得啊呀一声,叫唤起来。梁文靖忙缩手道:“你……你没事么?”萧玉翎几乎哭出来,骂道:“死呆子,臭笨蛋,谁教你这么轻轻地划,要……要用力才成。”梁文靖原本怜香惜玉,不忍稍用气力,此时见她羞急,只得咬紧牙关,依法施为。 两人均是青春年少,血气未刚,忽然遭遇这等情事,当真有生以来从所未有。无论男女,均是汗出如浆,心跳如雷。萧玉翎闭着眼尚且好些,梁文靖望着眼前佳人蛾眉轻颦,娇喘雪雪,鼓胀酥胸急剧起伏,兼之手掌触摸女儿香肌,一时间,浑身热流翻滚奔腾,便似一条狂龙在体内搅动,渐自头脑模糊不清,忽听萧玉翎轻呼一声,梁文靖悚然一惊,定神瞧去,却见自己手指竟已偏离对方胸口,萧玉翎羞道:“死……死呆子……” 梁文靖浑身哆嗦,颤声道:“对……对不住……”狠心闭上眼睛,不再瞧那佳人妙态,谁知这心中遐想,竟较那眼中所见,更胜十分,梁文靖情动难抑,忍不住大声念道:“子曰:‘学而时习之,不亦悦乎!有朋自远方来,不亦乐乎!人不知而不愠,不亦君子乎!’”他如此一念,但觉心意稍平,忙又续道:“曾子曰:‘吾日三省吾身,为人谋而不忠乎?与朋友交而不信乎?传而不习乎?’子夏曰:‘贤贤,易色,事父母,能竭其力;事君,能致其身;与朋友交,言而有信……子夏问曰:“‘巧笑倩兮,美目盼兮,素以为绚兮’,何谓也?”……哎呀,糟糕。”他原本胡乱背诵《论语》中的句子,希望借此克制心中欲念,不想那欲念蓬勃难制,不自觉又宣诸于口,将论语中但凡与女色相关的句子尽皆背了出来,满心的“易色,巧笑,美目”,梁文靖心中懊恼,不由大声自责:“无怪孔夫子有言:‘已矣乎!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。’梁文靖呀梁文靖,你真是已矣乎,已矣乎,无耻之无耻矣……” 正自吟诵,忽听萧玉翎轻声娇呼,不由一惊:“不好,我又按错了地方?”忙睁眼细看,却见萧玉翎浑身衣衫已被汗水浸透,面色酡红如醉,星眸微张,细细娇喘道:“好……好了,膻中穴解了……再……再是丹田穴……”梁文靖长长松了口气,道:“丹田在哪里?”萧玉翎道:“在脐下三分。”梁文靖抖着手触摸到丹田处,但觉小腹平滑,肌肤温柔,猛可间只觉头脑一热,禁不住啊呀一声,猛地跳开,一头扑进小溪之中,这溪水本是山中寒泉所聚,冰冷彻骨,梁文靖这一浸,欲火顿熄。 他湿淋淋爬上岸来,经山风一吹,遍体寒战,有如筛糠,却见萧玉翎睁大双眼,神色疑惑,不由尴尬道:“小可……小可只怕按捺不住,唐突……唐突了萧姑娘。”萧玉翎一怔,轻轻哼了一声,道:“算你识相,还不动手解穴。” 梁文靖冷得浑身发抖,情欲却也因之减退,便将手指点到萧玉翎的丹田处,正要按捺,忽从小腹蹿起一股热气,经会阴,过腰脊,度轱辘关,冲百会穴,又自百会下降到膻中穴,梁文靖正觉奇怪,那道热气伸缩如电,忽地贯通手臂,自他指尖透出。萧玉翎但觉一股热流在丹田一转,穴道顿然解了。 二人均觉莫名其妙。殊不知公羊羽已将一道“浩然正气”打入梁文靖体内,只是梁文靖浑浑噩噩,不得自知,唯觉精气充沛而已。但方才他欲火焚身,无法忍耐,便纵身跳入溪水之中。这情形就如一块热炭抛入了冰水,欲火固然熄灭,但如此大热大冷,事后必然大病一场,甚至从此留下病根,终身不治。 梁文靖身子已为寒气所伤,自己尚无知觉,但公羊羽留下的那股“浩然正气”却是天下第一等的纯阳内功,初时潜伏于丹田,寒气忽来,顿生感应,当即循脉而走,将入侵寒气逼出体外。怎料梁文靖心意所至,“浩然正气”气随意走,透指而出,竟将萧玉翎的穴道也解了。 梁文靖尚自琢磨那股怪异热气,萧玉翎却觉浑身轻快,一跃而起,一挥手打在梁文靖脸上。梁文靖骤然遭袭,什么步法身法都用不上了,只觉得眼前金星乱迸,立地一转,向后便倒。 萧玉翎银牙紧咬,从石块上跳将下来,美目中透出慑人寒意,恨声道:“小畜生,还有什么话说?”梁文靖浑不料她一旦好转,便如此凶恶,再摸口角,却是满手鲜血,不由气道:“你干吗打人?”萧玉翎冷笑道:“打你,哼,我还要杀你呢!你……你趁着姑娘动弹不得,在……在我身上乱摸乱碰,我,我恨死你了。”一想到方才情状,自己什么丑态窘态都被这臭男子瞧了去了,若不杀此人,今后休想安枕。 想到此处,眼中寒光剧盛。梁文靖见她杀气腾腾,忙道:“分明是你让我碰的……”话没说完,忽见萧玉翎面露羞恼之色,纵身扑来,不觉魂飞魄散,爬起就跑,萧玉翎娇喝一声,骈指如剑,刺向梁文靖后颈,梁文靖觉出风声,情急叫道:“公羊先生。” 萧玉翎吃了一惊,缩手四顾,却见山林旷杳,寒雾凄迷,哪有半个人影,转眼瞧去,梁文靖正连滚带爬,向前跑去。萧玉翎怒极反笑,咯咯道:“死呆子,死到临头,还敢糊弄我?”施展幽灵移形术,一晃身,便拦在梁文靖身前,一把揪住他衣襟,喝道:“臭穷酸教你的鬼步法,你使给姑娘瞧瞧,哼,三三步,四四步,我瞧改成死死步,没用步才对。” 梁文靖正自惊惶,忽听这话,一语惊醒梦中人,低头瞧去,自己身处公羊羽留下的四十五个脚印之内,左脚正巧踩在“四三”位上,九宫图由“一”至“九”九个数字组合而成,放在图中,每个数字均以一组黑白圆点表征,譬如“一”则为一个白点,“二”则为两个黑点,“九”则为九个白点。图中的“四”为四个黑点,双双排列,梁文靖所在的“四三”之位,正是从下往上数的第三个黑点,他此刻性命交关,智计忽生,依照公羊羽所教之法,身形忽转,从“四三”之位蹿向“五四”之位。 萧玉翎但觉手心一紧,嗤的一声,掌心中多了一块晶亮细绸。梁文靖却挣脱己手,立在一丈之外。萧玉翎怒叱一声,纵身抢上。梁文靖见她来得凶恶,忙一转身,歪歪斜斜跨出一步,已落向“六二”之位。萧玉翎一扑落空,刹那间腾空踢出七腿。 梁文靖生死关头,忽地抛开一切,神游物外,片时间,便从“六二”走到“八五”,连换七个方位,萧玉翎七腿踢罢,却没沾着他一片衣角,不觉又羞又气,斥道:“不许跑。”梁文靖见她娇嗔模样,不觉神为之摇,魂为之销,脱口道:“我不跑便是。”忽见萧玉翎扑来,又恍然惊醒,抬腿便换方位。萧玉翎怒道:“说话不算,该死该死。”梁文靖讪讪道:“是是,实在该死。”但瞧萧玉翎身形略动,忙又转换方位。 萧玉翎骂道:“又骗人了。”一晃身,俏影摇曳,重重叠叠,正是“幽灵移形术”,梁文靖只觉她忽东忽西,一阵眼花缭乱,哪里分得清虚实,唯有盯着地上公羊羽所留脚印,全力施展开“三三步”,左三步,右三步,前三步,后三步,忽走忽跃,漫无目的,然而东西南北,却无所不至。只因这“三三步”出脚方向暗合九宫之理,平常人若不明其理,决计意想不到,乍眼瞧来,只觉该人一步数丈,形同鬼魅。是以饶是萧玉翎身法如电,幻影万千,在这四十五步之内,明明瞧见梁文靖身形,却怎也追赶不上。 “幽灵移形术”全凭一口真气,萧玉翎功力尚浅,不能持久,片刻便觉力乏,忽地眉头一皱,计上心来:“我也忒笨了,那臭穷酸不是说了,我站在一旁,瞧着他走,累也累死他。”当即跳开,笑吟吟负手而立。梁文靖见她不动,便也停下。萧玉翎妙计落空,气恼万分,叱道:“死呆子,你怎么不走啦?” 梁文靖道:“你想累死我,我才不上当呢。”萧玉翎不料这呆子素来傻里傻气,这会儿却精乖得很,又好气又好笑,从地上捡起一枚鹅卵石,冷笑道:“我倒瞧你走是不走。”抖手掷出,梁文靖躲闪不及,正中腿上“伏兔穴”,不由惨哼一声,屈膝便跪,萧玉翎大喜,扑将上去。梁文靖只觉影如山坠,劲气压顶,心头一急,忽觉一股暖流自小腹涌起,顺大腿疾透入膝,暖流所至,穴道顿解。梁文靖不明所以,但见萧玉翎近在咫尺,躲闪不及,当即奋力一滚,虽只一滚,却也不失法度,自“五一”位滚到了“六三”位。萧玉翎又度扑空,俯身再拣一枚卵石。 梁文靖大惊,哪敢停留,施展“三三步”,只顾飞奔,萧玉翎以石子乱掷,梁文靖只觉身周锐风呼啸,石子每每掠身而过,险到极点,不觉暗暗叫苦,但除了走得更快,却也别无他法。不料他走得越快,体内那一股“浩然正气”受到激发,涌遍全身,梁文靖如处阳春煦日之下,浑身暖透,精力大涨,便似取之不尽,用之不竭,一时足下生风,将那“三三步”越走越是纯熟。 萧玉翎见梁文靖越走越快,渐自人影缭乱,难分难解,石子虽然抛掷虽疾,却不知为何,总也无法及他身子,不觉心中冷笑:“臭小子你再快十倍又如何,瞧你能走多久。”她掷石不绝,存心累倒梁文靖,再捉来嘲笑一番。 梁文靖虽有“浩然正气”加身,奔走片时,也觉气促神虚,汗水淋漓而下,心道如此下去,势必被擒,举目望去,东天发白,夜色将逝,再一低头,脚下公羊羽留下的足印历历在目,不由忖道:“难道我离开这些足印,便不能行走了。”思忖间,臀部一痛,竟被一枚石子擦中。梁文靖大声呼痛,萧玉翎促狭道:“痛吗,再来一下。”她手中早已备好数枚卵石,正要掷出,梁文靖忽地停步,双手按腰,大口喘息道:“别扔了,别扔啦,我认输,我认输。” 萧玉翎不料他突然投降,惊疑不定,冷笑道:“你鬼头鬼脑的,一定又在使什么手段。”梁文靖忙道:“这回不敢了。”萧玉翎道:“那好,你先过来。”梁文靖叹一口气,从脚印之中走了出来。萧玉翎笑道:“臭穷酸说你能胜过我,你能胜不能胜。”梁文靖摇头道:“不能。”萧玉翎得意笑道:“我现今杀你,你还手不还?”梁文靖大是踌躇,抬眼一看,但见萧玉翎星眸生辉,双颊含笑,也不知她此时到底是喜是怒。 萧玉翎此时心情大好,见他不语,便笑道:“你既然认输,便不要再耍花枪,乖乖等我师兄来。”当下呼哨一声,空中落下一个黑乎乎的物事,停在她的胳膊上,借着朦胧的曙光,梁文靖看得清楚,竟是一只二尺来长的秃鹫,恶形恶状,和萧玉翎绝色容光相映衬,凭添几分诡异之气。 萧玉翎从怀里取下一方手帕,系在那秃鹫腿上,笑道:“乖鹫儿,去吧。”那秃鹫始终沉默,闻言拍翅而起,在夜空中盘旋一匝,忽地穿入蒙蒙曙色,消失不见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四章 蝶恋花 2 萧玉翎笑道:“这鹫儿神气么?”梁文靖嗯了一声。萧玉翎道:“它寻师兄去了,师兄一会儿便来。”梁文靖苦笑道:“姑娘,我当真不是淮安王,我叫梁文靖,合州人士,寄居华山,你们认错人了。”萧玉翎瞧他一眼,鄙夷道:“你怕我师兄,故意编些假话来骗我是不是?亏你还是堂堂男子,事到临头,也不放豪杰些?” 梁文靖无奈道:“你不信我,也当信公羊先生吧,他也说过我不是的。”萧玉翎不听这名字则已,一听之下,恼羞成怒,叱道:“那个臭穷酸,他的话一句也不可信。”梁文靖见她不信,计无所施,忖道:“我本不是淮安王,若就这么死了,太过冤枉。”转眼瞧瞧公羊羽留下的那些足印,不由想起方才与萧玉翎交手的情景,但觉那“三三步”奥妙无穷,只可惜离开公羊羽留下的足印,便无从施展了。 他想得入神,抬眼望去,只见萧玉翎抱手而立,眺望远处,便寻思道:“若将她算作九宫图中的一点,我也算做九宫图中的一点,那么她所在方位若是‘五一’位,我这里便是‘五三’位了,以这两点为根基,不就能画出一副九宫图么?” 他一涉学问,便有些痴气,饶是性命危殆,也不忘用心钻研,想到这里,心头一动:“这里虽不在公羊先生留下的九宫图之内,但我若能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,置于足下,那么今后无论身在何地,我也能施展‘三三步’了。”一念及此,低头望去,以自己足下为“五一”,萧玉翎足下为“五三”,借着如水晨光,在心中虚拟出一幅九宫图来,继而又将这幅九宫图至于自己与萧玉翎足下,反复揣摩。 萧玉翎等得不耐,转头瞧来,却见梁文靖忽而托腮沉吟,忽而眉飞色舞,不由忖道:“这呆子又在想什么?死到临头,竟还这么欢喜,这等人也算少有,若真被师兄杀了,却也可惜。”想到这里,又觉气恼:“他的死活与我什么相干,况且还对我不规矩,死有余辜。”思索间,她心头忽地生出一丝矛盾,瞧了梁文靖一眼,又抬眼望天,但见天色将明,只怕萧冷便要来了,不觉心中烦躁,叫道:“呆子,傻站着做甚么,快陪我说几句话儿?” 梁文靖身处冥想之境,一时置若罔闻,萧玉翎见他呆愣不语,不由大为生气,上前一步,一巴掌拍向他肩头,喝道:“叫你呢。”梁文靖此时全神贯注于足下虚拟的九宫图,萧玉翎身形一动,所处的“五三”位顿时变化,梁文靖知觉奇快,足下一转,也生相应变化,待得萧玉翎驻足之时,两人又距五尺,在梁文靖眼中,萧玉翎仍然身处“五三”位,自己则处于“五一”位,只是那虚拟的“九宫图”变了位置。 萧玉翎一掌落空,心头微愣,却见梁文靖双手一拍,喜道:“我明白啦。”萧玉翎奇道:“明白什么?”梁文靖狂喜不禁,急于和人分享心得,忙道:“我明白‘三三步’的道理啦,所谓图随身转,身不变,则图不变,身变,则图变。”萧玉翎听得莫名其妙,杏眼一瞪,叱道:“管你变不变,先挨我一巴掌再变。”她一掌落空,心中气恼,猱身而上,又是一掌。梁文靖躲闪之际,胸中所拟的九宫图再度变位,萧玉翎落地之时,又处在那九宫图的“五三”位,梁文靖仍在“五一”位上。 萧玉翎二度打空,气急骂道:“便不信打不着你。”双掌此起彼落,尽向梁文靖双颊拍去。梁文靖图随身转,始终将萧玉翎置于“五三”位,自身置于“五一”位,无论萧玉翎出手如何快捷,总是差了五尺,无法击中他的脸颊。 梁文靖在萧玉翎掌风间穿梭来去,躲到得意处,哈哈大笑,不料脚下一陷,“哗啦”一声,踩入身旁小溪。梁文靖虚拟的九宫图只限于陆地,全未虑及身在水中如何变化,一时惊惶失措,眼见萧玉翎方位变换,玉手掠来,急忙奋力后跃,一声水响,已身在溪中,只因水中行走,缓慢许多,脸颊被萧玉翎指风扫中,疼痛难禁,心忖只怕流了血,当即图随身转,欲要变幻方位,不料溪中卵石生满苔藓,滑溜无比,梁文靖足下一滑,不退反进,手舞足蹈,竟向萧玉翎扑去。 奇变横生,不仅梁文靖惊惶已极,萧玉翎也感错愕,出手略缓。正当此时,忽听树林中有人喝道:“人心惶惶。”若在平时,梁文靖便有反击的能耐,也无反击的胆气,但此时惊惶无比,忽听这声,也不及多想,双手狂舞,使出公羊羽所传三招掌法中的第一招“人心惶惶”,一头撞入萧玉翎双臂之间,左掌有意无意,按在她胸前“神封”穴上。 梁文靖只觉入手绵软,心头剧跳,小腹中一股暖流忽地蹿起,透掌而出。只听萧玉翎咦了一声,应掌倒退三步,俏脸上露出惊疑神色,晃了晃,忽地坐倒,咬牙喝道:“公羊羽,臭穷酸,你还没走,是不是?” 却听林子里有人笑道:“你二人胜负未分,穷酸怎么能走?如今你输了,怎么说?”梁文靖惊喜道:“公羊先生,你还在吗?”顿时惊恐尽去,心中大定。 却听萧玉翎呸了一声,怒道:“你不从旁帮腔,他怎么胜我?”公羊羽笑道:“这小子对你心怀爱慕,始终不肯出手还击,穷酸没奈何,只得指点一二,但无论如何,打中你的可是他,并非穷酸,怎么样,认不认输?”原来,公羊羽佯装远走,其实放心不下,又潜了回来,将前后瞧得清楚。眼看梁文靖只是躲避,全不还击,心中又气又急,恨不得以身代之,正当此时,忽见梁文靖滑倒,惊惶失措,正合那招“人心惶惶”的拳意,忍不住脱口叫出,果然一举凑功。 他说完这番话,见萧玉翎低头无语,便笑道:“你若不认输也罢?以后我只去公告武林,说萧千绝的女弟子奸诈无信,食言而肥。”萧玉翎抬头怒道:“谁奸诈无信,食言而肥了?”公羊羽笑道:“如此说,你是愿意认输,做这呆子的媳妇了?”萧玉翎双颊涨红,口唇哆嗦,却说不出一句话,蓦地双眼一红,流下泪来。 公羊羽见她落泪,心头没的一软,寻思道:“老夫一生虽然狂悖无行,但这逼婚之举却没做过,萧千绝纵然可恶,他的弟子终究无辜。”想着长叹一口气,沉默半晌,说道:“罢了,小娃儿,这女娃儿只怕心有它属,不肯认输嫁你,今日之事,就此作罢了。” 梁文靖见萧玉翎难过流泪的样子,心中忽地一阵凄凉:“她心有它属,必是喜欢她的师兄了。只怕今生今世,她也不会对我有半分情意。”想着眼鼻酸楚,几也淌下泪来。却听公羊羽又道:“小娃儿,老夫身有要事,这番当真去了。嗯,她那师兄怕要来了,此人武功高出小丫头数倍,你决非其敌,还是早早逃命,才是正经。”说罢只听林中飒然有声,然后复归幽寂。 梁文靖忙道:“公羊先生……”连叫三声,却无人应答,情知公羊羽这次真的去了,想到此人屡次相助,又传以奇妙武功,如此恩德,无以为报,一时间眺望幽旷山林,不觉怅然若失。 忽听萧玉翎喝道:“死呆子,还不给我解穴?”梁文靖转眼一瞧,见她瘫坐于地,脸上泪痕宛在,双手软软下垂,不由诧道:“难道是我点了你的穴?”萧玉翎小嘴一瘪,怒道:“你这厮说自己不会内功,怎么又能封住我的穴道?哼,言不由衷,大骗子一个。” 梁文靖目瞪口呆,却又不知如何辩解,但瞧萧玉翎情形,确是被点了穴,至于自己如何点穴,却是懵懵懂懂。不由忖道:“莫不是方才小腹中那道热气作怪。”想了片刻,忽地叹了口气,转身便走。 萧玉翎急道:“死呆子,你怎就走了?我的穴道还没解呢。”梁文靖摇头道:“我先时解了你穴,你却想害我,如今我再也不上当了。你师兄立马便到,他一来,就会替你解穴的。”他望着萧玉翎,见她虽处恼怒之中,亦是妩媚动人,心想如今一去,只怕今生再难见这个女子。想到这里,没的心头一酸,当下狠心掉头,向北走去,任凭萧玉翎在背后大骂,也是不理。 萧玉翎骂了一阵,料得梁文靖走远,再也无法听见,方才住口,专心冲穴。她习练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乃是黑水一派的独门内功,心念动处,坚若精钢,柔似弱水,原本寻常掌力休想伤她,不料梁文靖掌心那道暖流不仅破开她的护体神功,抑且如一团棉花亘在“神封”穴间,她运劲连冲数次,皆是无功。一时又是愤怒,又是惶急。忽听得呱呱之声,抬眼一瞧,却是几只乌鸦歇在树梢,乌黑眼珠乱转,蓦地扑簌簌飞起来,在她头顶盘旋。 萧玉翎心头没的生起一股寒意,遥听得林中悉悉有声,似有野兽爬行,一颗心顿也随那微响,越跳越快,蓦地寻思,自己动弹不得,若是从林子里忽然跳出狐狼虎豹,或是空中飞来鹰隼鹞子,必然只有束手就死的份儿。 想到这里,她禁不住害怕起来,暗自悔恨,自己若不赌气,离开师兄,万不会落入这等境地,继而又深恨那个呆子,竟不知怜香惜玉,将自己丢在这里,真是罪该万死。一时越想越悲,越想越怕,初时尚自啜泣,渐渐号啕大哭起来。 正痛哭间,忽听一声叹息,一只温暖的手拍在自己肩上。她一惊,透过那蒙蒙泪影,隐约瞧见梁文靖的面容。只见他正凝注自己,神色似喜似忧,又似烦恼。萧玉翎心中一时喜怒难辨,啐道:“死呆子,你……你是不是躲在一边,好看本姑娘的笑话?” 梁文靖摇了摇头,道:“我走了一程,忽然没听到你的骂声,便觉好不踏实,只怕出了什么事。你想啊,这里荒山野岭的,若有野兽,怎么办呢?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四章 蝶恋花 3 他说完心中所想,已是脸涨通红,忽一抬眼,却见萧玉翎定定瞧着自己,神色怔忡,便忙道:“对不住,我就给你解穴。”正要伸手。忽听咕的一声怪叫,二人心头一惊,抬眼望去,但见一只秃鹫穿过两山之间,向这边飞来。 梁文靖一怔,忽见林中黑影一闪,萧冷手持锦囊,飘然而出,蓦地瞧见二人,目中精芒暴突,扬声喝道:“兀那小子,你做什么?”梁文靖一惊,起身跳开。萧冷又喝一声:“师妹,怎么了?”萧玉翎道:“我……我被点了穴。” 话音未落,便见萧冷浓眉一挑,梁文靖尚未还过神来,便见眼前蓝芒乍现,那柄湛蓝长刀如慧尾凌空,向他劈头斩来。那刀光来得太快,超乎梁文靖想象,也不容他想象,只觉刀光一现,刀气已然及身。 生死一线,梁文靖不知为何,突然向后大大跨出一步。这一步,令他从“七五”之位,移到了“六二”位上,在他而言,不过一步之遥,而在他人瞧来,却是一丈之距,更在这一步之间,嗤的一声,细绸飘翻,梁文靖胸前露出一片肌肤,肌肤上一丝红痕,沁出淡淡的血迹来。 这一刀之威,梁文靖几被劈成两半,纵是侥幸遁走,仍觉遍体生寒,几乎站立不稳。萧冷一刀落空,深自诧异,浓眉再挑,喝道:“小子,再接一刀试试。”手中一紧,忽听萧玉翎叫道:“师兄且慢。” 萧冷皱眉道:“什么?”萧玉翎道:“你一击不中,还有脸动手吗?”萧冷哼了一声,道:“他不过有些运气。”萧玉翎道:“怕不是他有运气,却是你没本事?”萧冷怒道:“你敢小瞧我?” 萧玉翎冷笑道:“谁敢小瞧你‘活修罗’萧冷呢?”萧冷眉头大皱,道:“你又闹什么性子?”萧玉翎道:“我一个小女子,又能闹什么性子?总之你本领大,架子也大,一见面就杀人唬人,从不会想着给我这小女子解穴的。” 萧冷这才恍然,还刀入鞘道:“敢情是为这个,我一时生气,竟然忘了。”萧玉翎撅嘴冷笑。萧冷俯下身,道:“谁点了你的穴道?”萧玉翎眼珠一转,忽道:“那人你也知道的。”梁文靖听得心头一沉,闭眼忖道:“完了,那人就是我,你们师兄妹二人自然都知道的。” 萧冷目光杀机浮动,口中却冷冷道:“是谁?”萧玉翎道:“你听说过凌空一羽,万古云霄么?”萧冷面露惊色,问道:“穷儒公羊羽?”萧玉翎点点头,梁文靖闻言一怔,睁开双目,却见萧玉翎正向自己眨眼,不觉好生奇怪:“分明是我点了她穴,她怎么算到公羊先生身上?”但见萧玉翎神情,似让自己不要说话,便也不敢多言。 却见萧冷低头沉吟。萧玉翎冷笑道:“怎么,你杀他不杀?”萧冷不答,忽地解开她的穴道,一转身,凝视梁文靖,眉间杀气毕露。萧玉翎气道:“喂,臭萧冷,你也不问公羊羽为何点我穴道么?” 萧冷道:“你若要说,一定会说,你若不说,我问了你也没用。”萧玉翎气苦道:“好呀,我便不说,你只管杀了他,只是到时别要后悔。”萧冷冷笑道:“我为何后悔?” 萧玉翎哼了一声,道:“你凶神恶煞的,我偏不告诉你。”萧冷瞧着她,面色阴晴不定半晌,终究面露无奈,叹道:“好吧,师妹,你告诉我好么?” 他一贯冷漠僵硬,忽然放软口气,竟有一些滑稽。梁文靖忍俊不禁,几乎笑了出来,忽见萧玉翎瞪来,忙又忍住,却听她道:“算你识趣,哼,那臭穷酸因为深恨师父,便将我制住穴道,丢在此间,让我自生自灭。”萧冷眉有怒色,喝道:“好穷酸,胆敢如此,待我禀明师父,必然向他讨个公道。” 萧玉翎见他愤怒,暗自好笑,又道:“罢了,总算我运气好,遇上了贵人。”萧冷奇道:“哪个贵人?”萧玉翎道:“我孤零零被丢在这里,又惊又怕,忽有一阵腥风吹来,林子里窜出一头大灰狼。”萧冷听得双目陡张,不自禁握紧刀柄,却听萧玉翎又道:“正当这时,这个狗王忽然出现,咬跑了恶狼,只是他不会解穴,便陪我说话解闷儿,正说着,你便来了。嗯,你说,你若杀了他,后悔不后悔?” 梁文靖初时茫然,听到这里,恍然大悟,敢情萧玉翎如此编造谎话,竟是为救自己性命。他一旦悟通此节,望着萧玉翎,感激之色溢于言表,倒忘了萧玉翎话中有话,骂自己是狗了。 萧冷听说师妹逃过狼吻,松了一口气,再听是梁文靖救她性命,心中既喜又愧,喜的是自己并未杀掉恩人,愧的是几乎铸成大错。继而又觉为难,皱眉道:“他救你性命,自然是我派恩人,但他身为宋军领袖,若不杀他,对大汗难以交代。” 萧玉翎冷笑道:“你要杀便杀,我才不管你,届时回山,我只消告诉师父,说你恩将仇报,杀了我的救命恩人。”萧冷未及辩解,萧玉翎又抢着道:“师父平素怎么说的?黑水门人,有恩必偿,有仇必报。哼,他知道你杀了我的救命恩人,必定打烂你的屁股。”萧冷忍不住喝道:“尽会说嘴,我还没杀他呢。” 萧玉翎妙目一转,笑道:“这么说,你不杀他了?”萧冷哼了一声,道:“他既然对你有恩,我自当饶他性命,只是死罪可免,却不能就此放他。” 萧玉翎奇道:“既不杀他,又不放他,却是为何?”萧冷道:“我若是放了他,他必然率军与大汗作战。我且将他带在身边,如此既不伤他性命,又不负大汗重托。” 梁文靖偷偷瞟了萧玉翎一眼,心道:“如此一来,岂不是能和她结伴同行,真是因祸得福了?”窃喜间,忽见萧玉翎微微一笑,道:“也好,瞧着你一片忠心,我便成全你便是。”一边说,目光有意无意,飘向梁文靖,与他目光一触,却又缩回,面上始终笑吟吟的,从容自若。梁文靖好不佩服:“她可真会骗人,更难得的是,骗人骗得面不改色,我是大大不如了。” 萧冷见萧玉翎得了便宜卖乖,颇是恼怒,再瞥梁文靖一眼,不知为何,心头涌起一股莫名厌恶,皱眉间转过头去,瞧着地上脚印,淡然问道:“这是什么?”萧玉翎道:“这是公羊羽所留,却不知因为什么缘故?”萧冷寻思道:“这些脚印深刻整齐,便是刀斧劈就,也不过如此。”又觉那些脚印看似凌乱,实则暗藏玄机,他凝视片刻,却琢磨不透,无奈作罢,道:“走吧。”当先去了。 萧玉翎待他走远,凑近梁文靖,低声道:“死呆子,我救了你,你怎么谢我?”梁文靖嗫嚅道:“你要什么?但凡我有的,我便给你。”萧玉翎目不转睛地盯着他,只待梁文靖面皮泛红,才笑道:“我最爱听人说故事,你会不会说?”梁文靖一呆,未及说话,忽听一声冷哼,萧冷转过身来,厉声道:“磨蹭什么?还不快走。” 梁文靖被他目光所慑,慌忙举步,萧玉翎却小嘴一撅,将他拽住,冷笑道:“急什么,我偏要慢慢地走。”说罢拉着梁文靖的衣袖,悠哉游哉,漫步而行。萧冷见她对梁文靖如此亲昵,勃然大怒,恨不得一刀将这陌生男子劈成两段,只碍于恩怨二字,不敢妄动,唯有咬牙切齿,恨恨走在前头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五章 好事近 三人穿山越岭,尽捻险僻处行走,每走一程,萧冷便取一张羊皮地图观看。山路越走越险。他师兄妹轻功高明,足下生风,只苦了梁文靖,沿途提心吊胆,生怕走错一步,跌入深渊。 如此走了大半日,在一处断崖下歇脚,萧玉翎瞧着绝壁森然,浓阴蔽日,忍不住问道:“萧冷,是不是走错了。”萧冷冷哼道:“你该叫我师兄?”萧玉翎呸了一声,道:“又摆这些臭架子。”萧冷瞧了瞧地图,忽道:“前面便是阴平小道了。” 梁文靖心头一动,脱口道:“阴平小道?不就是邓艾偷渡的地方?”萧玉翎好奇道:“邓艾是谁呀?”梁文靖便将三国时邓艾偷渡阴平,袭破绵竹,逼得蜀后主刘禅举国投降的典故说了。他口齿原本寻常,但不知为何,此时忽然变得伶牙俐齿,竟说得绘声绘色。 讲到结尾处,梁文靖叹道:“可惜,鸟尽弓藏,兔死狗烹,最后这位良将,还是没落得什么好下场。”萧玉翎意犹未尽,埋怨道:“都怪钟会那厮,害死了邓艾,怎么,就这么完了?” 梁文靖道:“倒没完,后来还有羊叔子守襄阳,进表伐吴;王濬造楼船,火烧横江铁索,兵临石头城;最后司马氏一统天下,不过,这些都没意思,要说精彩,还得从昭烈皇帝桃园三结义说起。” 萧玉翎又惊又喜,拍手笑道:“妙得紧,这故事我在路上听一个说书先生说过,都怪师兄催着上路,害我没能听完,你说得比那说书先生有趣多多,好呀,你就从那个桃园四结义说起……”梁文靖道:“不对,是三结义。”萧玉翎瞪了他一眼,叱道:“我说是四结义就四结义,四比三多,难道越多越好?”梁文靖作声不得,天幸萧玉翎一时意气,并不计较结义人数。梁文靖好歹说完桃园结义,已是落日西沉,山峦易色,断崖下一片晦暗。 萧玉翎还要缠着他再说,萧冷忽地抬头望了望天,冷然道:“时候不早,走吧。”起身便走,萧玉翎大为不快,怒形于色,梁文靖却不敢违拗,趋步相随。 入夜,三人在阴平附近的岩洞栖身,燃罢篝火,吃过干粮,萧玉翎又催梁文靖说书。原本大宋一代,话本流行,苏东坡在《东坡志林》中就曾记载,时人最爱听的话本便是“说三分”,专说魏蜀吴三国争雄的故事,往往听者云集,老少忘餐,挑夫驻足。当时尊刘贬曹之风方兴,每听说蜀国获胜,听众无不欢然,听到曹魏得势,又均是咬牙切齿,故而虽是市井闲话,也足见无穷魅力。 萧玉翎自幼生于深山大泽,与师父师兄为伴,萧千绝、萧冷均是冷面寡言之辈,二师兄伯颜性情虽然豪迈,却志在天下,平日要么剖析时政,要么纵论兵法。萧玉翎一听,便觉老大无味,相较之下,大师兄冷言冷语,倒更显亲近一些。 她天性活泼好动,久处世外,备感寂寞,此次随萧冷下山,忽见这花花世界,新奇万分,只想听书看戏,逛街买衣,好好玩耍。不料萧冷要事在身,无心逗留,抑且他为人骄狂,只觉这些说书人均是胡编乱造,不值一听,是以屡在萧玉翎欢喜之际,扫她兴头。之前萧玉翎便憋了一肚皮闷气,忽遇上梁文靖这个会说话本的,端地喜不自胜,恨不得此人昼夜不停,让自己听个痛快。 梁文靖在村里也多听人说过“三分”,兼之饱读史书,将话本与史籍两相发明,此番说来,与寻常说书先生又有不同,俗中见雅,旁征博引,抑且编得十分圆熟。 萧玉翎虽然平日泼辣刁蛮,一听故事,却是如痴如醉,浑然忘我,听到诙谐处,便咯咯咯笑个不停;听到紧张处,则一双秀目瞪得老大,望着梁文靖,转也不转。若梁文靖讲得不如她意,她便大发娇嗔,硬逼梁文靖篡改情节,尤其说到貂禅要嫁董卓,她断然不许,只道:“这个大肥猪又坏又奸,貂禅花朵一般的姑娘,怎么能插在牛粪上呢?”梁文靖说书上如此,萧玉翎便道:“书上让你吃牛粪,你吃不吃呢?”总之百计逼着梁文靖将貂禅配给了吕布,后来嫌吕布小人,又转配曹操;再嫌曹操奸诈自私,便配给刘备;再以为刘备虚伪,狠心撇开。结果貂禅凭空嫁了三次,仍是待字闺中的黄花闺女,梁文靖哭笑不得,却少不得绞尽脑汁,东编西改,让她满意。 如此一来,三个人走走停停,一半工夫皆是在听故事,梁文靖初时尚能应付,说到后面,被萧玉翎蛮横干涉,屡次扰乱思路,依照原来情节,无以为继,万般无奈之下,索性胡编乱造起来。 萧冷无人理会,倍感寂寞,他虽与萧玉翎一块儿长大,也鲜少见她如此欢喜,瞧着二人有说有笑,内心中真如猫抓蛇咬一般。 原来,他对这师妹恋慕已久,只是萧玉翎始才长成,尚不及婚配。萧千绝深知弟子心意,有意让萧玉翎随他万里南来,指望二人朝夕相对,一双两好。萧冷生性好妒,沿途若有男子多瞧师妹几眼,或是议论几句,他便无法忍受,事后势必瞒着萧玉翎,杀掉那人出气。此时见状,初时尚且自恃身份,竭力隐忍,渐自忍无可忍,蓦地打断二人,喝命梁文靖拾柴烧火。 梁文靖哪敢违抗,乖乖去办,萧玉翎听到紧要处,心痒难禁,便跟在他身边帮他拾柴,边拾边让他讲述,二人走动之时,接踵摩肩,乃至于耳鬓厮摩,绝似小情侣模样。萧冷气得双眼迸血,海若刀已然出鞘,本想将梁文靖一刀劈了,又终觉不妥,收刀寻思:“早知如此,便不该留着他,放走了事。”要知他为蒙古金帐第一勇士,力压群雄,威震大漠,刀下不知刃了多少厉害角色,此时对着一个小白脸,却端端束手无策,这份难受,几欲令之发狂。 好容易熬过一夜,次日走了不到三里路,萧玉翎便叫腿软,驻足歇息,又唤梁文靖说书。萧冷气急败坏,坐得远远,打坐炼气,不料忽来一声娇呼,几乎让他岔了内息,凝神良久,总算缓过气来,忽听梁文靖口沫飞溅,正说到关云长于百万军中诛杀颜良文丑,萧冷听得恼怒,厉声道:“岂有此理,就算我师父出手,也未必能杀透百万大军,直取主帅首级,但不知那关云长使的什么刀法?” 梁文靖本是信口胡吹,闻言心慌,胡诌道:“他用的是青龙晏月刀,使的却是青龙刀法。”萧冷沉吟半晌,道:“青龙刀法,却没听过。不知这路刀法可有传人,我倒想会他一会。” 梁文靖硬着头皮,道:“传人自然是有的,却不知流落何方了。”萧冷蓦地抬眼,森然道:“不知流落何方?只怕是你瞎编的吧?”梁文靖本就心虚,被他拆穿,几乎便想承认,不料一转眼,却见萧玉翎双颊艳如菡萏,眸子亮若星子,期待之色,溢于言表。 梁文靖和她四目相对,不知怎的,便觉心血上涌,蓦地大声道:“谁瞎编了,确有这路刀法的。” 萧冷打量他一眼,起身道:“如此说来,你在武功之上,颇有几分见识了。当日你避过我一刀,武功不坏,萧某不才,再想请教几招。” 梁文靖吓得面无人色。萧玉翎却笑嘻嘻地道:“真要打么?”萧冷两眼一翻,傲然道:“不打也成,只需他对我磕上三个响头,叫我三声好爷爷。”梁文靖心道:“这个容易,我叫你便是。”起身便欲跪拜,忽听萧玉翎怒哼一声,回头望去,却见她粉面含嗔,星眸蕴怒,不觉心中忐忑,复又坐下。 却听萧玉翎道:“要打也成,但师兄你是蒙古第一勇士,他却只会一点粗浅把式,怎么挡得住你的‘海若刀’呢?” 萧冷道:“这好办,我不用刀。”萧玉翎道:“你虽不用刀,但你一双手幻如天魔,比用刀还要厉害。”萧冷道:“那我也不用手。”萧玉翎道:“你不用手,必定用腿了,大师兄的腿功我一向佩服,合抱粗的大树一扫便折,厉害呀厉害。”梁文靖听得这话,惊得三魂去了两魂,面色惨白如死。 萧冷面露不耐之色,喝道:“少说闲话,无论手足,均是不用。”萧玉翎拍手笑道:“这还差不多。”又将梁文靖拉到一边,轻声道:“呆子,你不用怕,只需用臭穷酸教的步法,跟他兜圈子。”梁文靖虽然心虚,但佳人叮嘱,万无推拒之理,回头一瞧萧冷,心想:“若不用手足,顶多是个不胜不败之局。”心神一定,点头称是。 萧冷见二人交头耳语,心中妒意更浓。萧玉翎叮嘱已毕,仍觉放心不下,又笑道:“师兄,你虽说了不用手脚,动起手来怕又忘了。我既是裁判,决不能偏心,须得将你的双手双脚捆起来才好。”萧冷冷哼道:“随便你。” 萧玉翎笑嘻嘻从行李中取出一条绸带,扯成两段,一段缚住萧冷双手,一段缚住他的双脚。萧冷见她如此维护梁文靖,倍觉恼怒。喝道:“好了么?”萧玉翎笑道:“好啦好啦,可以动手啦。” 梁文靖忙摆一个架势,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来,忽见萧冷身子软如蚯蚓,弓背弯腰,双膝忽曲忽直,忽如离弦之箭,合身撞将过来。梁文靖始了未及,忙自“九四”位移至“七五”位,尚未站定,眼前黑影骤闪,一股巨力直撞过来,他手不及抬,足不及动,便被撞得飞将出去。 半空之中,梁文靖双脚乱蹬,心中拟出一个九宫图,凌空一折,自“七五”位转到“六二”位,落地之时,又自“六二”位转到“五一”位,“五一”是九宫图的枢纽,梁文靖连变两个方位,将那撞击之势卸去大半,只可惜那力道来得太猛,难以去尽,梁文靖只觉喉头微甜,大有腥咸之气。忽听萧冷一声断喝:“好。”梁文靖眼前一花,黑影又至,他慌乱间不及躲闪,使出那招“人心惶惶”,踉跄前扑,双掌推出。 一霎间,萧冷与梁文靖的掌势撞在一起,便听喀嚓两声,梁文靖跌出丈余,挣扎不起。萧玉翎大惊,抢前将他扶起,但见他双臂绵软下垂,竟已脱臼。萧玉翎怒目回视,萧冷已挣断绸带,冷笑道:“瞪我作甚?我用了手脚么?” 萧玉翎无言以对。这次萧冷当真未用一手一脚,只凭撞击,便令梁文靖双臂齐断。萧冷见她无语,又见梁文靖狼狈模样,大感快意,哈哈一笑,一旁炼气去了。 萧玉翎给梁文靖接好双臂,扶他到一块大石上坐下,又从袖间取出一支羊脂玉瓶,倾出三粒血红晶莹的丹丸。忽听萧冷不悦道:“这‘血玉还阳丹’珍奇无比,怎么胡乱给人吃了?”萧玉翎哼了一声,将丹药给梁文靖服下,扬声道:“师父给我的药,我爱给谁吃,便给谁吃。”萧冷见她面涨通红,柳眉倒立,显然动了真怒,便冷哼一声,再不言语。 梁文靖只觉那丹药入口即化,奇香蕴藉,入喉时,竟不觉是何滋味,继而心口生出一股暖意,散往四肢,胸口闷痛舒解,始能出声。叹道:“惭愧惭愧,竟然输了。”萧玉翎道:“惭愧什么?男子汉大丈夫,宁可站着死,不可跪着生。这般输了,也胜过那跪地求饶百倍。”梁文靖双颊滚烫,讷讷无语。 打完这场,萧玉翎也没了听书的兴致,以梁文靖受伤为由,说什么也不肯再走。萧冷只得就近寻岩穴栖身,他心中虽然恨毒,实则忌惮萧玉翎,手下留情,故而梁文靖伤势不重,吃罢“血玉还阳丹”,只觉身子困倦,还未入夜,便睡过去了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五章 好事近 2 正在梦中,忽觉有人拍打,睁眼瞧去,却见洞中漆黑一片,诧异间,忽听萧玉翎低声道:“呆子,出来。”拉住他手,向洞外走去,梁文靖只觉她小手温润滑腻,便似握着一块软玉,不觉心跳加速,脚步也有些踉跄起来。 到了洞外,只见冰蟾悬空,月华清美,照得人须发如银,四周均是洪荒巨木,枝柯交错,斜影参差,宛如魅形蛇影,随着明月隐没,变幻不定。 萧玉翎放开梁文靖,坐到一块大石上,蛾眉紧蹙,托腮沉吟。梁文靖立在一旁,大气也不敢出,生怕吐一口气,便坏了这不可多得的良辰美景。 良久,萧玉翎叹了口气,眉间舒展开来,嘴角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,叹道:“呆子,你的武功真是差劲得很。”梁文靖忙道:“是啊,我一贯不会习武的。”萧玉翎望着他,似笑非笑,说道:“你就会说自己这也不好,那也不好,其实你也有一些好处的,比方说那天你冒险回来给我解穴,这几天又给我说了很好听的故事,这两件事,都叫我心里欢喜。”梁文靖借着溶溶月色,望着眼前佳人,已然沉醉,又听她这一番娇媚软语,不觉心跳如雷,恨不得捶胸顿足,大叫一番。 却听萧玉翎又道:“师兄瞧不起你,又扰着我听故事,实在讨厌。呆子,你想不想堂堂正正胜他一次,叫他丢脸?”梁文靖大惊,忙要婉拒,忽见萧玉翎满含企盼之色,胸中顿时一热,脱口便道:“姑娘若要我胜,区区粉身碎骨也要胜的。” 萧玉翎大为欢喜,拍手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梁文靖话一出口,已觉后悔,可听这话,又觉绝无反悔之理,忙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萧玉翎笑道:“这样才有骨气。”顿了顿,又问道,“呆子,你会内功么?” 梁文靖摇头道:“不会。”萧玉翎凝神瞧他半晌,见他神色茫然,绝无伪饰,不由深感奇怪:“莫非那日不是他封住我的穴道,而是公羊羽背后捣鬼。”梁文靖见她蹙眉沉思,便问道:“学了内功,有什么好处?”萧玉翎正色道:“好处多啦,就像今天,你若有内功,不但能卸开我师兄的冲撞,还能伺机反击,伤他穴道。” 梁文靖汗颜道:“我连穴道也不认得。”萧玉翎瞧着他,微有愠色,梁文靖被她瞪得心头鹿撞,只恨那剪水双瞳太过迷人,不忍低头不见,忐忑间,忽听萧玉翎叹道:“不认得便学,有什么难的。”她婷婷站起,说道,“要学内功,必先知道周身穴道经脉,比方说丹田穴,便在这里。”她指着小腹,梁文靖忙牢记在心。如此这般,萧玉翎将周身穴道,一一说与梁文靖,但某些穴道,如“会阴”,“期门”,前一个在男女私处,后一个却在乳下,均不宜详述,萧玉翎一害羞,便忽略过去了。 梁文靖听得似懂非懂,寻思道:“公羊先生早先给我说的那段话中,似乎包含不少穴道名称,莫不也是一门内功?嗯,他又说什么‘此法无所不包,无所不至,至阳至大,是为浩然正气’,却又是什么含义?”不知为何,时日虽久,公羊羽所传的口诀却似烙在他心间似的,须臾不忘。 萧玉翎说了大半个时辰,怕萧冷知觉,便道:“今日暂且说到这里,明日再说。”二人悄然返洞,却见萧冷睡得正酣,当下各自歇息。梁文靖人虽躺下,心中却想:“萧姑娘的师兄武功高强,我若不加倍勤奋,怎能胜他?若是输了,有负萧姑娘的厚望,万死难赎。公羊先生传我的那段话似与内功有关,我不妨练来试试。”他并不知修习内功的艰险,更不知萧冷如何厉害,一味想讨心上人欢心,故而色令智昏,悍不畏死。 当下他将公羊羽所传口诀默念数遍,过了许久,并无动静。他本就没有什么学武的耐性,更不知仅是默念口诀,无助内功修习,念了一阵,便觉倦意横生,迷糊欲睡,不料将眠欲眠之际,小腹突然灼热起来,初时细如针尖,渐渐变得酒杯大小,梁文靖猝然惊觉,只觉那团热气慢悠悠从小腹升起,经胸腹,聚于头顶,其情形便如公羊羽传功一般。 梁文靖又惊又喜,默想那段口诀:“走阳矫,入肩井,通神阙、交会阴……”阳矫、肩井、神阙三穴萧玉翎均已说过,梁文靖按诀引导那股热气,一一经行,但到“会阴”穴时,忽觉茫然:“这‘会阴’却是什么穴位。”思索不透,便撇开不理,又往后练:“上行鸠尾,下入轱辘,养玉枕穴,转膻中行,双龙竞走,斗于期门,入于丹田……”练到“期门”穴,又觉不解,仍是跳过。如此这般,他按诀导引那股热气,遇上陌生穴道,一律略过不练。如此练了半夜,方才迷糊睡去。 未睡许久,便被萧冷踢醒。三人重又启程,梁文靖苦炼半夜,白昼里精神萎靡,呵欠连天。萧冷面色铁青,偶尔望他一眼,目光极为阴鸷。唯独萧玉翎笑嘻嘻的,只需歇息,便唤梁文靖说书解闷。挨到半夜时分,她待萧冷睡熟,又将梁文靖偷偷叫出,教授穴道脉理。梁文靖将她所说与公羊羽所传口诀相对照,发现颇有出入,默默听了半晌,终究忍不住道:“萧姑娘,在下心中有些疑问。” 萧玉翎最是好为人师,闻言笑道:“好呀,你说。” 梁文靖道:“有些穴道,姑娘似乎不曾提到,比如‘期门’穴,还有‘会阴穴’……”话未说完,萧玉翎脸色陡变,厉声道:“你不是不懂穴道么,怎地又问这些?”梁文靖一呆,正要如实说来,忽听近旁一声怒哼,二人齐惊,侧目望去,只见萧冷从一块巨石后转将出来,眉间杀气腾腾。 萧玉翎一呆,嗔道:“好啊,你没睡着,一直在偷听,是不是?”萧冷哼道:“那又如何?” 要知萧冷身为刺客,长年身处险境,是故知觉极灵,睡眠极浅,萧玉翎一动,他便知晓,又见她将梁文靖带到洞外,传授内功,口口声声要打败自己,不觉勃然大怒,本想现身恐吓,但迈步之际,忽又变了主意,冷眼旁观,存心瞧这二人用何办法取胜。直到今夜梁文靖忽然问出这句话来,萧冷只觉与亵渎师妹无异,终究按捺不住,现身出来,也不顾萧玉翎气恼,盯着梁文靖,森然道:“你这小子装疯卖傻,果然奸猾!” 萧玉翎见他流露杀机,不觉心头咯噔一下:“这呆子虽不老实,却不能让师兄就这么杀了。”忙道:“萧冷,你怕我教会他内功,胜了你吗?”萧冷双眉倒立,蓦地怒极反笑道:“好,既然这么说,小子,我便亲自教你认穴,瞧你怎么胜我?”忽一抬手,点中梁文靖“期门”穴,梁文靖只觉一道阴寒之气钻入乳下,浑身一麻,软倒在地,萧冷嘿然道:“这便是期门穴了。” 萧玉翎怒道:“你教他认穴,怎么反而点他穴道?” 萧冷道:“若不点他穴道,他怎知‘期门’穴的确切所在,你放心,我若杀了他,没的污了自家的手。”萧玉翎一听,忽地想起以前师父教两位师兄认穴时,也是先点二人穴道,再给他们解开,如此一来二去,两人便将该穴位牢记在心,终生不忘。萧玉翎因为男女之别,萧千绝传授之法颇有不同,故而并未亲受其苦,对于周身穴道的了解,也远不及两位师兄真切了。 萧玉翎想及此事,一时无话。万不料萧冷妒火正炽,此举包藏祸心,他借点穴之时,将“玄阴离合神功”注入梁文靖“期门”穴内,这种真气至为阴毒,盘踞穴内,便如蛇噬蚁咬一般。梁文靖痛痒难禁,不由得蹙眉咧嘴。萧玉翎见了,只当是寻常的点穴之痛,不以为意,又想这人分明知道那些穴道,却假做不知,故意蒙骗自己,如今让他尝尝苦头,也是应当,于是心肠一硬,转身便走。 梁文靖见她离去,忙叫道:“萧姑娘,救我……哎哟……救我,”萧玉翎正在气头上,全不理会,梁文靖难受之极,忍不住呻吟起来。萧玉翎听在耳中,更觉气苦:“这呆子真是没用,小小受点苦楚,就大呼小叫,便像他自己说的,是个扶不起的阿斗,没有半点骨气。”想到这里,狠心捂住双耳,飞也似去了。 萧冷见状大为得意,瞧着梁文靖,笑意森然。梁文靖痛痒难忍,寻思道:“萧姑娘说了,我若有内功在身,便能抵挡她师兄,但不知这所谓的内功,能否抵挡这种难过呢?”当即存念默运公羊羽所传心法,只觉那股热气自丹田慢悠悠升起,随脉游走,但行至“期门”穴附近,便凝滞不动,盘桓流转。 梁文靖只觉那股热气虽不能通过“期门”穴,但在穴道附近每转一周,痛痒之感便减一分。此时他唤天不应,求地不灵,既有缓解,便如抓着一根救命稻草,反复催使热气,令其不致衰竭。殊不知,这股“浩然正气”与黑水一脉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一为至大至阳,一为至阴至柔,相逢之下,必有生克。只是萧冷内功虽强,注入梁文靖体内的真气却有限,梁文靖内劲虽弱,却胜在自生自长,生生不息。常言道“绳锯木断,水滴石穿”,那股“浩然正气”经梁文靖不断催使,时候一长,竟将“期门”穴内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逐分逐分地化去了。 那异种真气一经消解,梁文靖的痛苦也随之减弱,当下又惊又喜,越发运功不懈。萧冷见他呻吟渐止,心中怪讶:“这小子竟有如此忍劲,哼,约莫是想逞英雄,讨玉翎的欢心。”忽听身后树林中传来细微响动,料是萧玉翎前来在窥探动静,顿时毒念又起,拍开“期门穴”,冷笑道:“这次是‘会阴穴’了。”又点了梁文靖的“会阴穴”,所注真气,更胜先前。 “会阴穴”至为敏感薄弱,梁文靖难受得几欲发狂,但他已有心得,竭力运转“浩然正气”相抗,约莫过了半个时辰,又将萧冷所注真气化解。萧冷本盼他惨叫呻吟,以快己意,不料梁文靖只是闭目运气,哪有叫喊的工夫,萧冷恼羞成怒,又将“会阴穴”解开,再点它穴,所注真气逐穴增强。 萧玉翎到底放心不下,伺伏在旁,只待梁文靖忍耐不住,便出手解救,但见他不再叫唤,还当萧冷手下留情,心生感激。萧冷既知她在旁,自也不敢狠下杀手,如此折腾半夜,终究难以遂愿,只得喝道:“罢了,明日再教你。”解开梁文靖穴道,扬长去了。 梁文靖筋疲力尽,咬着牙踉跄返回住处,却见萧玉翎面向岩壁,瞧也不瞧自己。梁文靖百思不解,不知她为何与自己生分了,只得叹了口气,倒头便睡。萧冷瞧着他,暗暗发狠:“我就不信斗不过你这南朝小子,明日非叫你呼爹叫娘不可。” 次日,萧冷又借教授穴道之名,继续折磨梁文靖,先点他少阴少阳诸脉穴道,再点他太阴太阳诸脉,初时只为泄去心头恶气,后来一则见梁文靖不肯屈服惨叫,好胜心起,便与之较上了劲。再说事已至此,若是半途而废,必然被萧玉翎瞧出自己借机报复,故而也唯有硬着头皮一路点将下去,点完厥阴阳明诸脉,十四正脉已尽,于是又点梁文靖奇经八脉。 梁文靖遭此厄难,萧玉翎又袖手旁观,除了“浩然正气”,当真别无依恃,唯有拼命运转丹田内那股热气,与“玄阴离合神功”相抗。三四日下来,只觉那股热气越变越粗,越转越快,化解入侵真气的时间也越来越短。抑且萧冷虽然暗使手脚,所授穴道方位却无差错,梁文靖印证公羊羽所传口诀,自悟自练,只觉浑身酥暖,十分受用,由此更加苦练不辍。 萧玉翎并不知二人暗中较劲,初时恼恨梁文靖欺瞒自己,但日子一长,气恼渐消,想到梁文靖满肚皮的故事,心中痒痒,只是若要自己主动修好,那是决然不能的。偏偏梁文靖全心修练内功,抵御生平大劫,他为人素有些痴气,一旦专注于此,连萧玉翎也几乎忘了,每日只想着如何运转丹田热气,化解入侵冷气。萧玉翎见梁文靖成日呆呆傻傻,心中又气又急,偏又不好率先开口求和。 如此停停走走,三人远离山区,进入市集村镇,萧冷心中怒气越积越厚,手段也越发歹毒,每点梁文靖一穴,必先沉心运气,但求既不伤他性命,又将更多真气注入穴中。这一来,梁文靖如遭万蚁噬心,千蛇绕体,体内“浩然正气”反击也更为强烈,初时那道热气只如虫豸大小,到了第七日晚上,萧冷点罢奇经八脉之一的“阴蹻脉”,梁文靖忽觉丹田一跳,那道热气骤然变粗,竟如一只肥大仓鼠,在经脉中极快地跑来跑去,梁文靖自觉身子被那只“大老鼠”钻得涨痛欲裂,忍不住惨哼起来。 萧冷见他终于惨叫出声,心头好不得意,继而又生感叹:“这小子也委实坚忍。换了他人,早就哭爹叫娘,昏死了不知多少次。他熬到如今才出声,也算难得了。”细思之下,深感梁文靖忍耐至今,必然有所依恃,但他素来骄傲,若要他开口询问情敌原由,真比杀了他还要难过十倍。 萧玉翎见梁文靖面红如血,躺在地上翻滚呻吟,情状十分不妙。瞧了片刻,忍不住抛开嫌隙,抢上摸他额头,但觉滚烫如火,不由失声道:“你怎么啦?”梁文靖呻吟道:“萧姑娘,我病啦,身子涨得慌,像是涨大了一倍,不,是两倍,啊哟,涨死我啦,涨死我啦……” 萧玉翎摸他身子,除了滚烫,并无异样,一时茫然不解。萧冷却心头微惊:“身子涨大,约莫困龙出穴、饿虎跳涧、易筋改脉之象,这小子何时到了这等境界?”原来,炼气之士修炼到一定境界,因为内息增长,原有经脉无法承受,内息便会自主拓张经脉,令炼气者生出周身膨胀之感,故而又称为“困龙出穴、饿虎跳涧”,乃是十分难得的境界,但这境界极为凶险,一着不慎,便有走火入魔之虞。 萧冷修炼十余载,五年前方入此境界,当时师父萧千绝便在他身边,以不世内功护持。饶是如此,萧冷也深受其苦,印象极深。此时听梁文靖一说,大为惊疑,继而又自嘲起来:“我糊涂了么?这小子焉会有此能耐?大约被我折腾久了,生出幻觉罢了。”忽见萧玉翎转过头,娇叱道:“你伤了他,是不是?” 萧冷见她焦虑神色,妒念大增,冷笑道:“我要伤他,何必等到今日?”萧玉翎但觉有理,只得低头沉吟,思索缘故,忽听梁文靖呻吟道:“萧姑娘,不干令师兄的事,我定是病啦,快请大夫来,请大夫来?” 萧玉翎见他痛苦模样,忽地心头一酸:“若非我争强好胜,定要逼他修习什么内功,怎会落到这个地步?”想着大感愧疚,正想抱他起来,萧冷却抢先一步,将梁文靖提起,冷笑道:“莫让这小子脏了你的手。”萧玉翎咬了咬嘴唇,低头不语。 萧冷提着梁文靖,闯入一家客栈,将他掷在床上。梁文靖躺在床上,大喊大叫,不时翻来滚去,撕扯衣服,萧玉翎只得点他穴道,想让他安静。不料梁文靖体内气机旺盛无比,方被点穴,又将穴道冲开。萧玉翎又惊又怕,忍不住求萧冷帮助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五章 好事近 3 萧冷在旁瞧着,甚觉可疑,再把梁文靖脉象,脉象如常,唯有浑厚内息,彭湃不已,不觉心中暗惊,想了想,说道:“也罢,小子,如今你周身穴道,只有‘阳蹻脉’的穴道我尚未教你,如今一并教与你吧。”五指一张,指间有闷雷之声,萧玉翎见他使出“轻雷指”,未及喝止,萧冷已五指轻颤,将梁文靖一条“阳蹻脉”尽皆封住。 这路“轻雷指”极耗真力,萧冷连点数穴,只觉丹田空虚,当下坐到一旁椅上,闭目养神。萧玉翎惊怒交迸,本欲喝骂,忽见梁文靖叫声歇止,双眼紧闭,气息忽转悠长,不觉心头一喜,只当萧冷出手见效,但摸梁文靖身子,却是灼热如故,不觉又生忧虑。患得患失间,但觉硬物硌手,伸手探入梁文靖怀中,摸出半只白玉老虎来。 正自端详,忽听萧冷道:“把玉虎给我。”萧玉翎一转头,见他目光如电,凝注玉虎,不由怒道:“这是人家的东西,你要它作什么?”萧冷欲言又止,哼了一声,闭目不语。萧玉翎将玉虎揣入梁文靖怀中,望着他火红双颊,忽地眼中一热,泪水点点滴滴,落他颈上,泪水被那灼热肌肤一蒸,化为氤氲白气,须臾散去。 这时间,忽听隔壁有人高声道:“他妈的,这些大宋的将官真没出息,两天不到,便让鞑子破了剑门。”听其说话,却是陕南口音。萧冷听说蒙军破了剑门,浓眉一挑,侧耳细听,却听一个老成些的声音道:“听说守关的大将是被一个鞑子射死的?也不知真不真?”前面那人道:“假不了,我亲眼见的,那射箭的鞑子骑黑马,穿蓝袍,只一箭,竟从关下直射到关上,将那守将射了个透心凉。主帅一死,剑门守军乱了阵脚,才被鞑子一鼓作气攻破的。” 萧玉翎听得,忍不住道:“他说得莫不是二师兄?”萧冷淡淡一笑,漫不经意地道:“伯颜那小子,也有出息了。” 却听那老成者沉默一阵,忽地悠悠叹道:“唯有天设险,剑门天下壮,连山抱西角,石角皆北向。两岸崇墉倚,刻画城郭状,。一夫怒临关,百万未可傍。”先前那人沉默一阵,迟疑道:“林老哥,你知道兄弟我不懂这些假斯文?”那林老哥叹道:“这是诗圣杜甫的诗,说是剑门险峻,一人守关,可当百万之师,现今剑门关已破,却拿什么抵挡鞑子大军?”说罢不胜叹息。 二人沉默良久,那林老哥又道:“张老弟,国事如此,你我草莽中人,也是无可奈何,但‘陕南六寨’之仇,却不能不报。只可惜,不知萧冷那厮的踪迹?”那张老弟怒道:“他妈的,那厮太也可恨,我家二寨主就看了他随行的女子几眼,说了两句笑话,那厮就一气杀了我六寨百多名兄弟,此恨可比天高。但这厮滑溜得很,杀了就逃,我从陕南追到四川,也没瞧见他的影子,可见黑水一派,敢做不敢当,都是他奶奶的缩头乌龟。” 萧冷听到这里,面上倏地腾起一股青气。却听那林老哥道:“张兄勿要急躁,我已通告川中豪杰,只消那厮入川,便叫他有去无回。” 萧冷脸上青气更盛,重重冷哼一声。隔壁那两人为之一静,操陕南口音的那人朗声道:“在下陕南‘啸云豹’张经,隔壁的是那位?” 萧冷嘿然道:“你爷爷萧冷。”隔壁二人齐声惊呼,萧玉翎只觉室内旋风疾起,门扇一开一合,萧冷身影骤失,继而便听门外传来一声长长的惨呼,门扇再度开阖,萧冷忽又端坐椅上,仪态从容,便似从未动过。 只听那林老哥颤声道:“好贼子,你……你……”萧冷淡然道:“你若要替这姓张的报仇,只管去通告什么川中豪杰,萧某便在这里相候。”那林老哥呸了一声,门外又归寂静。不一时,忽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,径往楼下去了,想是栈内客人见出了人命,纷纷逃走。 萧冷端起茶碗,吹开茶末,啜了一口,淡然道:“师妹,待会儿你呆在房里,不要出去。”萧玉翎也不回头,两眼盯着梁文靖,只觉除了这个男子的安危,其他的事都与自己毫无干系。 萧冷打坐片刻,忽听店外一个苍劲的声音朗朗道:“活修罗,峨眉剑客在此,你给我出来。”萧冷双目倏张,笑道:“来得好。”一晃身,穿门而出,霎时间,两道劲风左右袭来,萧冷右手蓝光陡现,刷的一声,右侧偷袭汉子拦腰断成两截,血如泼墨,溅上半片粉壁,左侧那人见状大骇,转身便走,萧冷一伸手,拿住他背心,大喝一声,随手掷出,这一掷力大无比,那人撞中墙边石柱,脑浆四溅,颈骨碎裂,抽搐两下,便不活了。 萧冷瞬间连毙二人,气势夺人,栈内豪杰均是愕然。萧冷却不多言,刀光画出一道长虹,刀声细如箫管,呜的一下,将一名豪杰劈成两半,那道刀光蓝幽幽鬼火也似,倏又一闪,向左侧一人颈项掠去。正当此时,一支长剑横掠而来,“叮”的一声,刀剑相交,那剑自下而上,划了个极小的圆弧,萧冷虎口一热,海若刀几乎脱手,不由暗惊:“哪来的内家高手?”他本以为那老成者仓促寻人助拳,必然请不到什么厉害角色,不想竟来了如许人物。 那人接他一刀,也是身形微挫。萧冷定睛望去,却是一名身形魁梧的半百老者,阔口隆鼻,双目有神,手中一柄松纹古剑,恰似一泓秋水。萧冷喝道:“你是谁?”那老者须发飞扬,朗声道:“峨眉刘劲草。”萧冷冷笑道:“我当是谁,原来是仙人剑。” 刘劲草一手拈须,喝道:“修罗刀,仙人剑,今日不妨分个高下。”萧冷道:“凭你也配。”蓦地一刀划了个半圆,斩向刘劲草,刘劲草忙引剑诀,护住全身,不料萧冷这一招“天下屠灵”狠毒绝伦,涵盖八方,貌似攻他,只待刘劲草运剑护身,刀锋忽转,刘劲草右侧两名峨眉弟子颈血飞溅,双双倒地。 刘劲草又惊又怒,长剑疾出,分刺萧冷三处大穴,这三剑又快又沉,颇具名家风范,以萧冷之能,也不敢大意,回刀一圈,挡下三剑,忽借剑上力道,飘至一名清秀少年身畔,刀光一转,那少年喉管断绝,嗤的一声,鲜血喷得漫天,宛如下了一阵血雨。 刘劲草万不料萧冷不与自己正面交锋,反而尽杀门下弟子,不由悲愤已极,飞身追赶,剑光霍霍,直奔他要害。萧冷却避而不战,刀气翻卷,只向峨眉弟子招呼。原来,“修罗灭世刀”最宜群战,萧冷又身经百战,心知刘劲草一派宗主,急切难胜,是故避强击弱,直待刘劲草目睹亲朋门下惨死,心神浮动,再回刀一击,取他性命。 萧玉翎坐在房中,只听门外呼喝声、惨叫声、刀剑相交声此起彼伏,顿觉心神不安。她虽知这师兄厉害,但到底没见过他如何显威杀人,生怕敌众我寡,萧冷抵挡不住。坐了片刻,忍不住站将起来,推开门户,忽见一具无头尸体迎面撞来,萧玉翎骇极而呼,慌忙闪开,那无头尸刚刚毙命,落地时尚自微微抽搐,萧玉翎魂为之飞,一颗心扑扑乱跳,再瞧时,只见人群中一道蔚蓝刀芒吞吐不定,所到之处,非死即伤,偌大客栈,血肉横飞,已如修罗屠场。 萧玉翎瞧得心惊肉跳,欲出不能,忙又将门闭合,回头一瞧,蓦地失声惊呼,敢情只这一失神的工夫,床上空空,梁文靖竟已不知去向。 萧冷听到叫声,吃了一惊,劈倒一人,溃围而出,一阵风闯入门内,却见萧玉翎面色苍白,目光呆滞,不由问道:“怎么了?”萧玉翎指着床上,喃喃道:“他……他不见了。” 萧冷见梁文靖失踪,正合心意,趁机拉住她手臂,叫道:“罢了,走吧。”萧玉翎欲要挣扎,却被萧冷扣住穴道,哗啦一声撞开窗户,跃入街上,忽听“咻”的一声,一支长箭破空而来,劲疾无比,萧冷刀一圈,挡落来箭,但觉劲道沉雄,未及细瞧,二箭又至,萧冷刀柄下沉,击落来箭,忽地飘退两丈,立在一堵墙后,遥见三骑如风,沿着大街疾驰而来,马上三人手挽长弓,形容剽悍。 刘劲草高叫道:“薛家兄弟,别让这厮走了。”那三骑在远处停住,弯弓搭箭,指定前方,忽见萧冷收了海若刀,左手抱着萧玉翎从墙后缓缓踱出。那三名骑士见状,“嗖嗖嗖”三箭齐至,萧冷身形微晃,右手一圈,竟将羽箭揽在手里,众人瞧得目定口呆。萧冷虽接住羽箭,却知这三人箭法了得,自己虽然不惧,但萧玉翎若为流矢误伤,诚然抱憾终身,权衡之下,嘿然一笑,又转回墙壁之后。 那薛家兄弟为他空手接箭的神技所惊,见他扬长而去,竟不敢再度发箭。刘劲草纵身抢上,只见那堵墙后是一条巷子,此时巷道空寂,哪有人迹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六章 江城子 刘劲草被萧冷一轮快刀挫了锐气,心中虽恨,却失了追赶的胆气。无奈转回,只见尸首遍地,门下弟子十停去了三停,死状均极惨烈,瞧了一会儿,不由老泪纵横。那薛家兄弟跳下马来,老大薛容问道:“劲草公,你怎地在此?” 刘劲草惨然道:“我听说鞑子皇帝亲征,破了剑门,故而率领亲朋弟子去合州从军,途径此地,忽见林商老弟抱着陕南义士‘啸云豹’张经的尸体赶来,说是‘活修罗’萧冷入川,就在这客栈中一刀杀了张经。我心中不忿,率众赶来,不料竟被他一人一刀,杀了个人仰马翻。” 薛家兄弟望着栈中惨景,无不惊怒,薛容道:“劲草公,方才那黑衣人便是萧冷?”刘劲草默然点头,神色灰败已极。薛家兄弟也是面面相顾,心知适才占得上风,实为侥幸。 刘劲草按捺心情,问道:“三位如何来此?”薛容道:“我们此行目的与劲草公一般,只因鞑子破了剑门,故而前往合州参军,一尽绵薄之力。” 众人方经大劫,又伤国事,正自相对浩叹,忽听客栈内有人大叫道:“热死我啦,热死我啦。”话音方落,一个瘦小人影从萧冷撞破的窗户里蹿将出来,快似流光,落地时,陀螺般滴溜溜乱转。薛家兄弟定神细瞧,却是个极瘦小的年轻人,下巴削尖,背脊微驼,似乎刚从蒸笼中出来,浑身热气腾腾,不住口地叫热。 刘劲草不悦道:“胡孙儿,方才打斗时不见你,这会儿却来胡闹。”薛氏兄弟相顾失笑,薛容拱手道:“原来是‘白猿神偷’胡老弟,失敬失敬。”那人只在身上乱揉,闻言忙道:“你好你好。”刘劲草叹道:“刘某这不争气的弟子,却叫贤昆仲笑话了。” 薛容笑道:“岂敢笑话,胡老弟生世奇特,侠名远播,薛某兄弟早有耳闻,只是无缘拜会。” 原来这年轻人名叫胡孙儿,据说他幼时父母双亡,被峨眉山的母猴收养,自幼便随猴群扪藤拽葛,高来高去,练就一身轻盈身手,后来被刘劲草发现,收为徒弟。只是他野性未泯,偏又极具侠义肝胆,常常穿窬越梁,干些劫富济贫的勾当,给师门惹来不少麻烦,他也因之怕见师父,常年在外闯荡。薛氏兄弟虽与刘劲草交厚,也从未见他,不料今日在此遇上。 胡孙儿嘻嘻笑道:“师父你先别骂我,我今日可是立了大功,待会儿你赏我也来不及呢。”刘劲草怒道:“赏你?赏你一顿板子。”薛容笑道:“劲草公息怒,胡老弟如此说,必有缘故。” 胡孙儿笑道:“说得好,大家都随我来。”当先钻入房中,众人面面相觑,随之入内。胡孙儿走到床前道:“薛老大你将床移开。”刘劲草道:“你这小猴儿,又弄什么鬼?你自己不会搬么?”胡孙儿笑道:“说到上窜下跳,飞檐走壁,徒儿还敢夸口。但说到气力,三十斤的石锁我也嫌重呢。”刘劲草只是摇头。薛容却哈哈一笑,将床移开,却见床下躺着一个年轻公子,面红如火,浑身白气蒸腾,两眼紧闭,似已昏厥。 众人均是讶异。刘劲草道:“这是谁?”胡孙儿道:“方才大伙儿跟那萧冷在堂子里打架,我自知本事差劲,不敢上阵,便偷入这活修罗的房间,想偷了他的包袱盘缠,出上一口恶气,不料掀瓦一瞧,竟发现房内还有一对男女,男的便是这小子,躺在床上,跟活死人一样,那女的则愁眉苦脸,坐在床边。看情状,这两人当是活修罗的同伙。我未知虚实,不敢妄动,不料那婆娘坐了一会儿,起身开门,我趁机便从天窗钻入,将这小子拖到床底。师父你也知道,徒弟做这等事十分麻利,嘿嘿,竟将那女子轻轻骗过去了。” 众人此次损失惨重,听说这年轻公子是萧冷同伙,无不愤然向前。刘劲草忙喝止众人道:“即便这人是萧冷同伙,他如今昏迷不醒,我等也不当趁人之危。”薛家兄弟点头称是。刘劲草招呼弟子,将人抱起,胡孙儿忙道:“慢来,这人身上有古怪。” 刘劲草皱眉道:“你这猴儿,有话不一次说完,还有什么古怪?”胡孙儿吐舌道:“他身上热得很,弟子在床下傍着他时,就像挨着一个火炉子,先人板板,要不是怕人发觉,我早就跳出来啦。” 刘劲草闻言,俯身去摸梁文靖额头,果然入手灼热,他沉吟片刻,思索不透,便道:“此人如此高烧不退,只怕性命不保。”当即默运内功,将梁文靖抱起,起身之际,忽听吧嗒一声,自梁文靖怀里掉出一物,众人低头望去,却是半只玉虎。 薛容微露讶色,拾起玉虎端详片刻,忽地失声惊叫道:“啊呀,这不是今上的虎符么?”众人无不大惊,刘劲草皱眉道:“薛老弟,此话当真?”薛容急道:“错不了,当年我曾在禁军中担任教头,见过此物,形制虽不同,但确为虎符无疑,如今只有半只,料是还未合符?若然合符,千军万马也可调动。” 众人听说这枚小小玉虎竟有如此大用,不觉都变了脸色。刘劲草半晌道:“如此说,这人来头不小。”薛容定一定神,仔细端详那公子面容,忽地哎哟一声,叫道:“他是,他是……”刘劲草忙道:“是谁?”薛容面上涌起一阵潮红,蓦地吸一口气,一字一句道:“劲草公,你可听说过淮安王么?” 众人又是一惊,刘劲草迟疑道:“薛老弟拿得准么?这话可不能乱说。”薛容叹道:“我去年在临安曾受千岁大恩,面聆教诲,虽然一年不见,容貌却还记得。数日前,我收到他的亲笔书信,说是已得了统兵虎符,要来蜀中自将待边,与蒙古皇帝一战,命我兄弟到合州与他会合。如今他容貌仿佛,又有虎符在身,不是淮安是谁?”他一边说,一边望着那公子火红面孔,蓦地心头一痛,眼眶微微潮了。 那公子正是梁文靖,他遭受易经改脉之苦,体内真气乱走,后被萧冷以轻雷指制住“阳蹻脉”,那真气方才稍歇。要知道,梁文靖这身内功雄浑至此,全赖萧冷所赐,便是公羊羽亲临,也不能让他在短短七日之内,达到如此境界,只因他本领虽胜过萧冷,用心狠毒却远远不及。他将浩然正气打入梁文靖体内,也只是对付萧玉翎的权宜之计,绝未料到梁文靖竟要凭这区区一小股真气,抵御萧冷这等大敌。 这七日之中,萧冷将梁文靖周身诸穴一一点遍,两人的真气也就逐穴较量,梁文靖每每费尽心力,化解萧冷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一次,体内真气便浑厚一分,要知人身穴道何止百数,梁文靖一心保命,夜里苦练,白日化解入侵阴气,体内“浩然正气”精进之速,超乎常人想象,一时越积越厚,便如江河水满,势必破堤而出。 常人修炼,大抵循序渐进,经脉久经淬炼,缩张自如,故而易经改脉之时,经脉已然自具承受之力。而梁文靖精进太快,近乎魔道,真气变厚,经脉却脆弱如故,因而难过之处,远胜常人,若无绝顶高手解救,真气宣泄无路,必然破穴而出,死得十分悲惨。 萧冷虽也知道梁文靖体内发生极大变故,但具体情形,也不甚了然,萧玉翎既然求他,他便以“轻雷指”封住梁文靖的“阳蹻脉”,此举仍是包藏祸心,注入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远胜以往,存心让梁文靖雪上加霜,最好一命呜呼,除掉这个情敌。不料梁文靖体内的“浩然正气”初时只求宣泄,是以大肆冲击经脉,此时忽遇对手,顿时转为自保,与入侵真气纠缠起来,故此因祸得福,竟然暂缓了他的走火入魔之危。 梁文靖陷入此等危境,外界有何剧变,早已无暇理会,只感到体内热气鼓荡汹涌,将“阳蹻脉”的阴毒之气一一收服,刘劲草将他抱起时,那“阳蹻脉”已被贯通过半。 刘劲草听了薛容之言,惊喜之余,见梁文靖如此模样,又暗暗发愁,他命众弟子收殓栈中尸身,自与薛家兄弟、胡孙儿另辟一间上房,将梁文靖搁置床上,把脉细察,他精通岐黄之术,内家功夫更有独到之处,沉吟良久,隐约猜到原由,说道:“千岁如今情状,乃是修炼内功不当,走火入魔。” 薛容讶然道:“据我所知,千岁略通武艺,并未修炼内功。”刘劲草摇头道:“若是如此,必是萧冷那厮动了手脚,如今千岁体内真气之厚,只怕小老儿也有所不及了。”薛容望着梁文靖面孔,目瞪口呆。 刘劲草又道:“千岁的情形乃我生平罕见,眼下似被某种手段压制住了,延迟片刻,只怕大祸临头。” 薛容急道:“劲草公,千岁性命,关系天下苍生,还请千万想个法子。”刘劲草叹了口气,沉吟良久,忽道:“胡孙儿,你将‘空青石乳’拿来。”胡孙儿应了一声,嗖地纵出,一转眼便将一个白瓷瓶递到刘劲草手上。 刘劲草抚着那瓷瓶叹道:“这‘空青石乳’乃顽石精华,极为难得,是我峨眉镇山的宝贝。此物秉性至阴,以毒攻毒,能够克制各种炎毒,千岁体内真气为纯阳之气,必要如此至阴之物方能缓解。”说到这里,他皱了皱眉,又道:“不过这东西毒性极大,喝下去有莫大风险,分量之上也极难把握。唉,事关重大,小老儿委实担不得这个干系。” 刘、薛二人四目相对,均感迟疑,胡孙儿生来冒失,瞧得不耐,忽地一把夺过瓷瓶,撬开梁文靖牙关,将石乳统统灌将进去。他手脚快得出奇,薛、刘二人均是阻拦不及。刘劲草跌足骂道:“你这猴儿,又莽撞了。”胡孙儿笑道:“左右是死,与其走火入魔,死得疯疯癫癫,不如一下子毒死痛快。” 刘劲草挥手便打,胡孙儿一纵身蹿到梁上,挤眉弄眼。刘劲草虽为师尊,论及轻身功夫,却不如这个弟子,只气得仰头喝骂。正自吵闹,忽听梁文靖呻吟一声,刘劲草一瞧,却见他面上透出一股青气,渐自盖住满面红光,薛容一急,伸手摸去,忽觉梁文靖身子热度消散,渐渐变冷,薛容大惊,正要询问,忽觉那身子又骤然变热,梁文靖面颊青气沉降,又被那红光盖住。 薛容望着梁文靖面色青了又红,红了又青,身子冷了又热,热了又冷,一时大惑不解,问道:“劲草公,这是为何?”这等情形刘劲草也是生平仅见,一时拈须皱眉,出声不得。就连胡孙儿也觉出情势不对,收了笑容,凝神关注。 这“空青石乳”本是峨眉山前辈剑客采自峨眉山“九老洞”中,阴寒之处胜过萧冷的“玄阴离合神功”,一入梁文靖体内,立遭“浩然正气”反击。那股“浩然正气”先被“轻雷指”挫了锐气,好容易冲透“阳蹻脉”,气势已不如前,忽又遭遇这玄阴石乳,这般接二连三阴毒入体,“浩然正气”有时而穷,渐渐生出衰弱之象,霸道之势挫灭殆尽,生生不息之势却被激发到极致,竭力抵御石乳侵袭。梁文靖生出冷热异象,也正是为此。 众人正当束手无策之际,忽见梁文靖身子急剧一震,那震动仿佛自他头顶生起,流水般经过颈项、胸腹,直传到脚心。陡然间,梁文靖面上青气红光均是一盛,继而交融一处,面色归于平静,刘劲草慌忙摸他额头,不冷不热,恰如平常,不由心头一喜,再按他脉门,忽觉梁文靖肌肤下涌起一股潜流,自己指尖与之一触,生出微麻之感,刘劲草心头大奇,呆望着梁文靖,也不知是好是坏。 忐忑间,忽见梁文靖双目陡睁,大叫一声:“萧姑娘。”众人又惊又喜,却又不解其意,梁文靖一声叫罢,左顾右盼,惊道:“你们是谁?萧姑娘呢?”原来,他虽然昏昏默默,魂不守舍,心中却始终念着萧玉翎,但欲醒来,却又不能,此时大患一去,他头脑一清,脱口便叫出心上人的名字。 梁文靖不见了萧玉翎,却看到许多陌生之人,心中惊怪无比,但觉体内那只狂蹦乱跳的“大仓鼠”不知何时已安静下来,换成一股又黏又热的液体,不冷不热,从头顶流到小腹,又从小腹流到四肢,,酸胀肿痛之感早已烟消云散,通体上下舒畅无比。 梁文靖心中奇怪,却又不知到底发生何事。原来,他于武学之上到底见识有限,又哪里知道,此番机缘巧合,竟让她侥幸度过改易筋脉之劫,体内“浩然正气”如困龙入海,饿虎入林,天地交泰,阴阳化生,不知不觉已有小成。 梁文靖心念着萧玉翎,既然身子无碍,挺身便起,薛容怕他伤势未愈,伸臂欲拦。梁文靖见他手来,忙挥手挡出,薛容只觉梁文靖手掌所及,一股暖流透臂而入,霎时间半身酥软,提不起半点劲力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六章 江城子 2 梁文靖纵下床来,便向外跑,刘劲草横身阻拦,梁文靖无心与他纠缠,展开“三三步”,清风也似自他身边掠过。刘劲草措手不及,拦了个空,好不吃惊,忙掉头望去,却见梁文靖奔到门前,大叫道:“萧姑娘,萧姑娘。”不见萧玉翎答应,急得六神无主,忙又转回,问刘劲草道:“这位大伯,你瞧见萧姑娘吗?”众人见他神神道道,乱喊乱叫,均是面面相顾,不知如何回答。 忽听胡孙儿在梁上跷脚笑道:“你说的萧姑娘,是不是长得又白又嫩的,穿着绣花裙子,还用金圈圈捆了头发……”他话未说完,眼前人影一闪,梁文靖不知如何已坐到他身边,拍拍他肩,欢喜道:“是啊,那就是萧姑娘了,你见过她,是不是?” 胡孙儿见他动若鬼魅,心中好不惊异,继而好胜之心大起,眼珠一转,笑道:“你抓住我,我便给你说。”说罢嗖的跃下房梁。梁文靖见他跳下,方才惊觉自己身处房梁之上,顿时骇了一跳:“我怎么上来的?”忽见胡孙儿在门口招手笑道:“你不来抓我,我就走啦。” 梁文靖大急,猛地狠心将眼一闭,向门前跃去,双脚着地之时,但觉浑身微震,一股热气自小腹涌出,闪电般传至足底,便似一个软乎乎的垫子,将落地冲力霎时化去。胡孙儿见他落地沉稳,心中暗凛,一低头又钻回屋内,嘻嘻直笑。 梁文靖落地无碍,心神大定,听到笑声,忙道:“小兄弟,你别耍我了,告诉我吧。”转身跨出一步,自“九四”位转到“六五”位,不料这一转太快,不仅梁文靖意料不到,胡孙儿恰在“六五”位上,也是躲闪不及,竟被撞得飞将出去。但他身手敏捷,凌空翻个筋斗,双足点在墙上,蹭的一声,如飞鸟投林,缩身向窗户钻去。不料眼前一花,梁文靖又拦在窗前,口中只道:“小兄弟,告诉我吧。”胡孙儿收势不及,一头撞在他胸上,梁文靖一遇外力,体内真气自生,胡孙儿便似撞上一面极柔韧的大网,向后弹出老远。寻常人经这一撞,势必受伤,但胡孙耳身小体轻,翩翩一个筋斗,便将之化解,但饶是如此,仍觉好一阵晕眩。 胡孙儿又惊又怒,当下纵极身法,满室狂奔,但无论他如何闪赚腾挪,梁文靖总能抢先一步,拦在他身前,一迭声道:“小兄弟,你告诉我吧。”如此一来,不止胡孙儿骇然,旁观的刘劲草、薛氏兄弟也瞧得目定口呆,惊讶不已。 胡孙儿欲躲无路,欲出无门,他身法虽快,但长力不济,不多时,便已气喘吁吁,忽地止步,摆手怒道:“罢了,爷爷认栽。”梁文靖一把扣住他肩头,眉开眼笑道:“抓住你啦,快告诉我,萧姑娘在哪里?” 胡孙儿白他一眼,没好气道:“她被‘活修罗’带走了。”梁文靖怔了怔,忙又问道:“带到哪里去了呢?”胡孙儿被他抓住,心中不忿,寻思道:“这个劳什子淮安王看起来傻里傻气,我索性骗一骗他,出一口鸟气。”便嘻嘻笑道:“那萧冷说了,他们去合州呢?”心中却想,这淮安王左右要去合州,如此骗他,也无大碍。 梁文靖听罢,忽地一言不发,跌坐回床边,怔怔发楞。刘劲草悄悄将薛容拉到一边,低声道:“我也不知千岁为何有此武功,但瞧他言行举止,有些不大对头,要么是被这场大病坏了心志,要么便是被活修罗使了妖术。” 薛容心中忐忑,皱了皱眉,忽地上前拜倒,高呼千岁。梁文靖大吃一惊,慌忙闪到一旁,摆手道:“你是谁?跪我作甚么?”薛容心中大痛,涩声道:“莫非千岁不记得小人了么?去岁我在临安,为奸臣构陷获罪,下在死牢,若非千岁力保,尸骨早寒。当日千岁救出小人后,叮嘱小人暂回家乡,来日遇上与鞑子的战事,再从军杀敌,重获功名。” 说罢,他从怀中摸出一封书信,交给梁文靖道:“这是五日前千岁赐予的书信,命我至合州与千岁会合。”梁文靖被他一番话说得满心糊涂,瞪着那封书信,却不敢接,只道:“我哪里给你写信了,我……我都不认得你。“ 薛容见他呆傻模样,深感刘劲草所料不差,这一代贤王经此大难,竟已心志沦丧,成了一个呆子,想到他的救命大德,不由得双眼酸热,泪如泉涌。刘劲草长叹一声,拍拍他肩,苦笑道:“薛老弟节哀,千岁或许只是一时糊涂,过些时候便会好了。” 梁文靖见众人神色,猛可间省悟过来,忙道:“是了,你们也将我当成淮安王了吧,那可弄错了,我叫梁文靖,华山人氏。”他自顾絮絮叨叨,众人却只望着他,眼中均有悲悯之色,薛容更是悲不可抑,忽地抢前一步,抱住梁文靖,口呼千岁,放声痛哭。 梁文靖又惊又怕,连声道:“我不是千岁,我叫梁文靖。”众人只是摇头叹气,心中更加难过。薛容哭了一场,悲痛稍解,取出虎符,道:“千岁虽然神志暂失,但天子神器,不可离身。”说罢捧到梁文靖面前。 梁文靖心道:“这虎符是白先生托付给我的,爹爹常说,受人之托,忠人之事。这虎符事关重大,不可弄丢了,将来见了白先生,也好还他……哎呀,见了白先生,他又要逼我做淮安王,还是不见的好。”胡思乱想一阵,接过虎符,揣入怀中,说道:“这虎符是别人托付给我的,要我好好保管。” 薛容与刘劲草对视一眼,均有喜色,皆想:“难得千岁心智受损,尚能记得这关系天下的神器,真是不幸中的大幸了。”当下薛容又为梁文靖引荐兄弟薛方,薛工,说到刘劲草,郑重地道:“这位刘劲草刘老先生,乃是峨眉山的大剑客,号称‘仙人剑’,打遍川中,未逢敌手。” 刘劲草摆手叹道:“薛兄别再给小老儿贴金,今日刘某一败如水,从今往后,‘仙人剑’三字再也休提。” 薛容默然苦笑,半晌问道:“如今军情紧急,不能耽搁,咱们是否前往合州,还请千岁定夺。”梁文靖一皱眉,迟疑道:“去合州么?我……我可不大想去。”众人大惊,欲要劝说,又碍于他身份尊贵,不便开口。胡孙儿眼珠一转,嘻嘻笑道:“那个又白又嫩的萧姑娘去了合州,你不去,岂不是找不着她。” 刘劲草不由斥道:“胡猴儿,你又没大没小了,千岁何等身份,你也敢跟他胡闹?”胡孙儿吐舌直笑,脸上却满不在乎。刘劲草深知这弟子生世奇特,性子极野,什么上下尊卑对他全不管用,今日说过,明日必定又犯,一时大觉头痛。 梁文靖听胡孙儿一说,大为踌躇:“若然从此以后,再也见不着萧姑娘,还不如死了的好。”当下忙道:“既如此,我也去合州吧。”话才说完,忽见胡孙儿对自己挤眉弄眼,不由得双颊羞红。 薛容喜道:“千岁只管放心,小人一定尽心护送千岁,前往合州。”梁文靖不知如何回答,唯有嗯嗯连声。 刘劲草见梁文靖衣衫褴褛,满面风尘,便张罗热汤让他沐浴,又买了一套极光鲜的衣衫给他换过。梁文靖无功受禄,大为惶恐,推拒不过,方才穿上。众人见他礼让,又觉高兴,心道这贤王心智虽丧,礼仪大节却没抛下。 群豪一路南行,沿途只怕萧冷卷土重来,在梁文靖身周摆起铁桶阵势,乃至他大便小便,也不松懈,弄得梁文靖战战兢兢,手无无措。群豪但凡见他失礼发呆,或是吐露身世,均以心智丧乱解释,是故无论梁文靖如何解释,众人总是慨叹一番,不予理会。 这一日,薄暮时分,忽听涛声阵阵传来,绕过一道山梁,眼前豁然开朗,只见一道弱水,穿过碧玉也似的两片山峦,泻入浩荡大江;此时,西边残阳未落,东方圆月初上,日月交辉,照着长江碧流,咆哮奔腾。 梁文靖见此奇观,心怀一畅,竟忘了眼下烦恼。忽听薛容道:“千岁,我先去城中交通报一声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去哪个城?”薛容举手南指,梁文靖顺他手势望去,只见一座大城依山傍水,坐落在明霞映照间,黑黦黦如庞然怪兽,向水一方高耸百尺,对着江天气象,煞为壮观。 刘劲草捋须笑道:“千岁你瞧,这合州城两面临水,故而又名钓鱼城,意即可在城头垂钓之意。”说到这里,梁文靖方才明白,敢情自己不知不觉,已到合州了。 薛氏三杰拍马直奔合州城而去。刘劲草道:“千岁勿怪,老朽与薛老大商量过,只因千岁此番经历过于奇特,须得先行知会王坚将军,让他有个准备。”梁文靖忙道:“我当真不是淮安王,你们认错人了。”刘劲草黯然摇头,叹了口气。 梁文靖心中郁闷:“这些人都是蠢材么?我说了百十遍,他们也不肯信。”想到此处,愤懑之余,又觉灰心无比,但事到临头,也只得硬了头皮,拍马前行。 至城门不远处,烟尘忽起,一彪人马自城内突出,转眼便至梁文靖马前,为首一将翻身下马,一掬到地,其他人等也如法炮制,惊得梁文靖目瞪口呆。 那为首将领顶盔贯甲,年约五旬,眉间一粒朱砂痣,分外醒目,只听他朗声道:“合州置制使王坚,见过千岁。” 梁文靖何曾见过如此阵仗,急忙翻身下马,却不知如何应付,只听王坚又道:“千岁既来,还请合符。”自怀中取出一个紫金匣子,揭开时,内中紫缎软衬上卧着半只雪白玉虎,张牙舞爪,无比狰狞。 梁文靖见那玉虎,但觉眼熟,呆了呆,鬼使神差竟探手入怀,将自己那半只玉虎取了出来。王坚神色肃穆,将匣子高举过顶,恭声道:“请千岁赐符。”梁文靖心道:“罢了,将这玉虎给了他,我也落个干净。”当即将玉虎置于匣中。王坚将两片玉虎一合,弥合齐整,丝毫无差,不由得目透狂喜,昂然起身,将那只完整玉虎紧握在手,面向身后诸军,高高举起。 众军见合符成功,不由得轰然欢呼,声传城头,数万军民齐声呼应,一时间声如滚雷,响彻苍茫大江。梁文靖从未见过此等声势,惊得魂飞魄散,忙道:“王将军……”他本想问既然合符已毕,自己可否离去。不料王坚闻声回头,低声道:“千岁此行际遇,薛家兄弟均已告知,千岁放心,下官定然延请高明医官,全力为千岁诊治。” 梁文靖奇道:“我没有病,诊治什么?”王坚见他情状,心知薛氏兄弟所言不差,不由暗暗松了口气,强笑道:“千岁贵体微恙,自然算不得什么病。”心中却想:“传言患有失心风的人,即便疯疯癫癫,也说自己没病,他这情形,正是如此。”忽见梁文靖还要说话,生怕他出言不当,殆误军心,忙哈哈大笑,将虎符交在梁文靖手中,牢牢握紧,笑道:“我已命人备下盛宴,千岁还请入城。”此时早有马车驰至,王坚不由分说,将梁文靖连拉带拖,塞进车里,疾喝道:“速回府第。” 马夫得命,振鞭将马匹抽得疾如星火,一道烟便入城中,梁文靖从头到尾也未能辨白一句,待得拉开帷幕向外瞧时,却见马车左右十余铁甲精骑,挺枪开路,大道两旁黑压压跪满百姓,沿途放置香案无数,青烟缭绕,如供神佛,淮安之名,在人群中此起彼落。 梁文靖忙将帷幕拉上,心子突突直跳:“这淮安王好得民心,竟有这么多百姓向他顶礼膜拜,焚香告祝。也不知他生前到底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大事……”想那一代贤王,长眠蜀道,自己鱼目混珠,竟然享此殊荣,心中惭愧无地,暗暗发狠:“待会儿我一下车,定要说个明白。” 不一时,马车忽止,梁文靖忙探出头,忽闻香风扑鼻,四双如雪纤手左右扶来,梁文靖大吃一惊,却见四名小婢,装扮得花枝招展,侍立左右,料是都挑选过的,人人容颜娇艳,肤光如玉,低眉浅笑,媚态自生,口中齐声道:“恭迎千岁。” 梁文靖双颊臊红,进退不得,却听王坚哈哈笑道:“敝府已至,还望千岁不吝,屈尊枉顾。”梁文靖无奈,只得下车,那四名侍女忙伸手相扶,梁文靖被那脂粉萦绕,玉臂交缠,只觉眼花缭乱,魂飞天外,早忘了今夕何世,更不用提开口说话了。 神不守舍间,穿花拂柳,已至大堂,一干伎乐弄起丝竹,乐声欢快喜乐,正是一曲《相见欢》。众人依宾主落座,梁文靖被引至上首主位,他被那些莺莺燕燕围着,如坐针毡,忙道:“王将军……” 王坚不容他多言,截口笑道:“我与千岁临安一别,已有两载,今日若不宾主尽欢,决不罢筵……”眼见梁文靖还要再言,又忙道:“这里的将领,千岁大约还不尽认得,我与千岁引荐,这位是水军都统制吕德,这位是马军都统制向宗道,那位是步兵都统制林梦石,这三位将军与泸州指挥使刘整将军并称巴蜀四杰,韬略精熟,才气过人,有他三人,合州必然固若金汤。” 那三名大将纷纷上前晋见,梁文靖见三人均着精铁大铠,目光如炬,气势慑人,不觉有些心怯,将目光移往他处,那三将见他沉默不语,目不正视,心中均感怪讶:“早听说这淮安王人虽年轻,心计却厉害得紧,今日才一见面,便给咱们下马威么?”心念及此,慌忙低眉顺目,竭力收敛气势。 王坚见气氛尴尬,挥手笑道:“三位将军不必拘礼,还请落座,不才已然备下歌舞,还请诸君俊赏。”那三人见梁文靖兀自沉默,均感捉摸不透,心中七上八下,各自回座。 王坚将手一拍,丝竹声起,两行彩衣舞姬鱼贯而入,分列左右,居中一名清艳女子独持红牙木板,踱上厅堂,击板歌道:“醉拍春衫惜旧香,天将离恨恼疏狂,年年陌上生秋草,日日楼中到夕阳。云渺渺,水茫茫,征人归路许多长?相思本是无凭语,莫向花笺费泪行。”歌声清圆,闻者心脾俱爽。 那十二名舞姬应声起舞,举袖迎风, 楚腰婉转,恰似弱柳纤纤 ,又如彩蝶飞舞,梁文靖瞧得神驰目眩,暗赞道:“原来这歌舞恁地好看?” 一曲舞罢,掌声四起,那清艳女子飘然来到梁文靖案前,一双妙目水光流转,不笑媚先生,未语已含情,莹莹纱衣中,隐见窈窕身段。梁文靖见着女子如此形容,心跳骤然加剧,慌忙转眼别顾,那女子微微一愣,露出幽怨神色,凄然笑道:“千岁忘了我么?” 梁文靖一征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那女子眸子忽变空茫,惨笑道:“是啊,你府中美人无数,那还记得我这苦命女子。”梁文靖越听越惊,急道:“我……我哪有?”那女子露出气恼之色,正欲退后,王坚已笑道:“千岁,这是敝侄女月婵,曾与千岁在临安有数面之缘,料是千岁贵人多忘事,已不记得了。” 梁文靖百口莫辨,一时涨红了脸,诸将也是风流惯了的,忽见这筵席上生出如此风流韵事,均是大笑。王坚又道:“月婵,你留下来陪千岁喝两杯吧。”梁文靖大惊,正要婉拒,却见王月婵冷笑一声,漫步向厅外走去。王坚苦笑道:“千岁莫怪,这妮子自从离开临安,脾气就越发难制了。” 梁文靖昏头转向,唯有诺诺称是。王坚见诸将目视梁文靖,面露疑惑之色,心道不好,正要敷衍一番,以解众将之疑,突听远处马蹄急响,不一时,一名军士手持令牌,飞奔入内,高叫道:“大事不好。” 王坚认得是己方探马,便道:“何事惊慌?”那探马吞了口唾沫,喘声道:“据前方消息,蒙古大军越过泸州,向合州来了。” 王坚吃了一惊,腾地站起,失声道:“岂有此理,难不成泸州破了?”诸将无不失色,伎乐舞姬见状不妙,纷纷退下。王坚到底有大将之风,微一沉吟,喝道:“再探。”那探马应诺,正要起身,门外又是一轮马蹄,一名探子飞奔而出,远远便惊惶叫道:“刘整投敌,泸州失陷,刘整投敌,泸州失陷……” 大厅中哗然一片,王坚呆了半晌,蓦然厉声喝道:“我待他刘整不薄,竖子焉有卖国之理?”诸将神色紧张,议论纷纷,唯有梁文靖不知到底发生何事,但想事不关己,高高挂起,又想到自己陷身此间,全不知萧玉翎下落,只恐从今往后,再无会期,不觉愁情满怀,举杯饮尽。 诸将见他端然静坐,尚有饮酒闲情,心头均感佩服:“此人一代贤王,名不虚传,如此重大军机,竟也无法令之动摇,料想古今名将,也不过如此。”纷纷自惭形秽,定神落座。唯独王坚深知泸州一失,合州屏障尽失,势必沦为孤城,而且自己用人不当,刘整投敌,将来朝野议论起来,宦途堪虞,一时间心神大乱,呆立当场。 梁文靖并不知众将生出如此误会,只是继续想道:“那小兄弟说了,萧姑娘已来合州,我也应该早早脱身,打听她的下落,唉,就算找遍合州城也要找到她的,若还不见她,我……我便走遍天下,花上一辈子光阴,也要见着她的样子。”想到这里,鼻间已酸楚了。 诸将见他沉思不语,均知他在思索应敌大计,一时屏息凝神,数十道目光尽皆投注在他身上。但见梁文靖神色忽喜忽忧,蓦地剑眉一挑,露出决绝之色,心知他大计已定,纷纷侧耳聆听。 梁文靖去意已决,正要开口辞行,忽又听马蹄声响,众将神为之夺,纷纷起身,梁文靖被这一岔,又忘了开口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七章 诉衷情 此次未见探马,却快步走来一名老管家,恭声道:“老爷,门外来了四人,自称是千岁的随从,说有紧要军情禀报。”众人均露疑色,梁文靖也觉奇怪。 王坚皱眉道:“既是随从,可有姓名。”那管家道:“为首之人,自称白朴。”梁文靖听得这句,只惊得目定口呆。王坚将白朴二字念了一遍,嘿道:“是他,让他进来。”反身又道:“千岁,白先生到了。” 梁文靖脸上苍白,唔了一声。不一会儿,只见白朴、端木长歌、梁天德、严刚鱼贯而入,不待梁文靖开口,四人屈膝便跪,白朴大声道:“属下无能,致令千岁被刺客所掳,受尽折磨,我四人当真罪该万死。”梁天德虽然拜倒,心中却极愤怒:“老子跪儿子,成何体统?” 梁文靖早先雄心勃勃,想要遍寻萧玉翎踪迹,此时望着父亲背脊,早已面无人色,心中一片空白。王坚哼了一声,忽道:“白先生,我也正要问你,你们既然护卫千岁,怎么又与千岁失散了。” 白朴已编好说辞,闻言道:“我等在蜀道上遭遇大批不明刺客伏击,随行二十余人尽皆遇难,我四人虽然侥幸逃脱,千岁却被刺客所掳,不知去向。大伙儿遍寻不果,只得赶来合州,知会王大人,只是沿途遇上几件大事,是以来得晚了。” 王坚听了,与薛容所言相印证,但觉白朴所言不差,便回头望了梁文靖一眼,见他低头不语,当下冷笑道:“什么大事,比得上千岁的安危?” 白朴苦笑道:“不才探知,刘整贻羞祖宗,腆颜卖国,已然献了泸州,泸州水师尽数落入蒙军之手。如今蒙古大将兀良合台率步骑三万,进至合州三百里外;史天泽为水军主帅,刘整为副帅,正沿江东下;至于大汗蒙哥,昨日离开六盘山大营,率军十万,驻跸剑门。” 王坚听得脸色惨白,额头沁出一层细密冷汗,半晌方道:“此言当真?”白朴道:“不才以人头担保,绝无虚言。”王坚颓然倒退两步,捂着心口,眉间涌起痛苦之色,一旁侍女忙将他扶到桌边。王坚伏案喘息一阵,忽地扬眉喝道:“无论如何,你四人护驾不力,已是死罪,来人,拖出去斩了。” 他此时心中烦乱,有意杀人泄愤。门外亲兵听令一拥而上,将四人按住。正要拖出,忽听梁文靖道:“且慢。”诸将闻声回头,只见他缓缓站了起来。要知梁文靖自来此间,沉默寡言,此时忽然说话,诸将均有怪异之感。王坚只怕他出言不当,正想截断话头,却见梁文靖面皮绷紧,一字一句道:“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,且放过他们这次。” 原来,梁文靖眼见父亲性命危殆,心中大急,形势至此,再不容他退缩,思来想去,如今之计,唯有假扮淮安王,方能救下四人,一时也顾不得其他,挺身而出。众军士见他发话,却不放人,只望着王坚,梁文靖心头一急,双眉陡立,扬声道:“王将军,还不放人。” 王坚心头一震,偷眼瞧着梁文靖,见他星眼大张,面色焦虑,不觉惊疑起来,摸不透这话是出自他的本意,还是呆气发作,胡言乱语。他越看越奇,心中蓦地生出一个极为可怕的念头:“莫非这淮安王是有意装疯卖傻,来瞧我的动静?是了,他与太子一党争斗已久,朝中大臣要么从属太子,要么归附于他,我与他虽有往来,却非至亲心腹,如今两年不见,他对我放心不下也是应该。若是他故意设局,假装心智受损,瞧我如何应对,那可糟糕之极。我曲意逢迎还罢了,若稍有怠慢,他必定认为我是太子一党,突然发难,取我性命。”想到这里,不觉冷汗淋漓,又瞧白朴四人,更觉所料无差:“这四人是他心腹亲信,眼看我越俎代庖,要斩四人,他自然按捺不住,逼我放人了。对了,那薛容也曾受过淮安王的恩惠,帮他设局赚我,不足为怪,或许他为刺客所擒,折磨得心智错乱,也是这干人编出的谎话,可恨我鬼迷心窍,竟然听真了。” 王坚久处官场,也是精明厉害的人物,正因如此,这淮安王的厉害他也深知,一时越想越惊,抹了一把额上冷汗,挥手道:“既然……既然千岁有令,那……那就放了他们。”回望梁文靖一眼,见他吐出一口气,又复茫然之色。 换作先前,王坚尚觉他这神情理所应当,但此时瞧着,却觉心尖儿也发起抖来。要知道,他方才听信薛容之言,又见梁文靖呆里呆气,已生出轻慢之心,料想这一代贤王既然落到这步田地,自己也不必对他如何尊崇了,大可挟天子以令诸侯,将此人当做傀儡,号令诸将。是故在筵席之上,他处处发号施令,从不过问梁文靖的意思,甚至于自作主张,要斩掉白朴四人,此时王坚回想起来,好不后怕,不由自主,哆嗦起来。 殊不料,梁文靖心中紧张悔恨丝毫也不输与他,要知道,冒充淮安王,乃是他生平最不愿为的事,如今迫于形势,无奈出头。待得事后,忽然省悟,自己既然冒充了淮安王,岂不就要冒充到底了。他一念及此,好不懊恼。 众将见梁文靖阴沉着脸,一言不发,还只当他心忧国是。王坚更决心惊胆战,一时莫知所出。 水军都统制吕德见众人久不言语,按捺不住,蓦地起身道:“千岁,如今大敌当前,兵机不可懈怠。还请示以抵御之法,我等也好依计行事。” 梁文靖对兵法一窍不通,被他一问,暗暗叫苦。但此时此刻,却又少不得装模作样一番。白朴等人却知他胸中货色,心头一阵打鼓,偏又形格势禁,无法代他说话。 梁文靖皱眉苦思良久,蓦地心中一动,想起自己给萧玉翎说的“三分”话本来,话本中“司马氏一统三分”一段,先灭蜀,再灭吴,岂不与眼下形势近似,想到此处,他心头涌起一阵狂喜,当下理了理思绪,按捺紧张心情,正色道:“泸州一陷,蒙古大军必定水陆并进,直抵合州,合州若有闪失,蒙古大军必然吞并巴蜀,再以巴蜀为根基,顺流而东,效仿三国时王濬破吴之法,横扫江南。” 这话出口,诸将精神均是一振,梁天德四人更是暗暗称奇,不知这小子如何开了窍,竟说出这般高明见解。 梁文靖说完这番话,又觉断了思路,急忙思索三国中的奇谋妙计。但觉此时既要守城,“空城计”万不能用;“联吴抗曹”,却又无吴可联;至于“火烧乌巢”,对方粮草何在,自己全然不知;若用“离间计”吧,自己对蒙古将领一无所知,更是无从用起了;他思来想去,猛可间想起一计,不觉一拍大腿,叫道:“有了。” 众人见他呆气流露,均是一怔。却听梁文靖侃侃道:“鞑子先破剑门,再降泸州,屡战屡胜,必然骄狂得很,对不对?”诸将若有所悟,纷纷点头称是。 梁文靖正要再说,白朴忽道:“千岁,如此军国大计,我四人位卑职贱,不便与闻,还请千岁允许我等告退。”他四人若在,梁文靖尚有依恃,听说四人要走,心头没得一慌,但也不好违他之意,只得勉强应允。 四人去后,梁文靖定一定神,又道:“鞑子既然骄狂,必定认为我们只会死守城郭,那么,我们便反其道而行之,出其不意。我瞧了,城外林莽甚多,大可埋伏精兵锐卒,待得元军攻城之时,伏兵纵出,拊其后背,鞑子军前后受敌,必然大败亏输。” 诸将面面相觑,向宗道迟疑道:“鞑子野战无敌,若是守城,尚有胜算,若是野战,只怕反而落入他们彀中了。”王坚见梁文靖侃侃而谈,全然换了个人,更加深信这淮安王先前装疯卖傻,意在考验自己,如今大敌当前,方才放出手段,闻言忙道:“千岁既有主意,咱们就该一不怕苦,二不怕死,一一照办,那用你来多嘴?” 向宗道怒道:“向某何尝怕过苦,怕过死来?既然如此,我亲率兵马,伏在城外。”霍然站起,举步便走。梁文靖忙道:“向统制,伏兵最好全用马军,马比人快,可令对方猝不及防。而且今日午夜便须出城,马蹄裹上棉絮,不可露出丝毫动静。将来大战之时,更不可轻举妄动,待我号炮六响,方可出战。嗯,是了,夜寒露重,你让士兵们带足中衣干粮,吃饱穿暖,打起仗来才有精神。” 向宗道听得这话,不禁肃然。他性情刚烈,自负才调,见梁文靖忽呆忽傻,一副公子哥儿模样,打心底便瞧他不起,只觉见面不如闻名,这一代贤王,多半也是吹出来的。此时忽见他心细如发,尤其体恤士卒一事,大合自家脾胃,顿时刮目相看,忽地转身跪倒,铁甲铿锵,拜了一拜。 梁文靖见状,忙要起身还礼,却见向宗道拜完起身,默不作声,扬长去了。 梁文靖望他背影消失,才又还过神来,说道:“鞑子既有水师,还劳吕统制抵御,至于守城之责,则由王大人与林统制担当,务必令鞑子疲惫,好让向统制一举成功。”他自知不通兵法,想出伏兵之计已属勉强,至于如何守城,如何水战,更是一概不知,当下不敢自专,统统交与诸将。不料如此反收人尽其材之妙,众将大觉舒心,哄然应命。 梁文靖好容易遮掩过去,无心饮食,匆忙离席,王坚忙将他延入王府内园,园中遍植翠竹,风吹影动,婆娑如舞。 梁文靖随王坚到了一座精舍前,王坚道:“千岁今日便宿此处。”他对梁文靖心怀忌惮,说完这句,便匆匆告辞去了。 梁文靖呆了一会儿,推门入内,忽听一阵娇笑,抬眼望去,只见四名俏丽少女含笑立在床边,正是下车时前来搀扶的那些侍女。 梁文靖左右一瞧,忙道:“我进错房了。”方要退出,那些侍女忙道:“千岁莫走。这便是你的卧房了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既是卧房,你们在这里作甚?”四女只当他有意调笑,耳根羞红,低头不语。梁文靖瞧得古怪,便道:“我还是出去的好。”四女忙拥上来,两人拉住他,另两人关上房门,梁文靖推也不是,挡也不是,一时手足无措,面红耳赤,忸怩道:“你们拉我作甚?” 一名紫衣少女瞥他一眼,幽幽地道:“千岁是否嫌婢子容貌丑陋呢?”梁文靖不解其意,忙道:“哪里话,你们美得紧呢。”那少女笑道:“既然如此,那千岁为何不肯留在这里?”梁文靖挠头道:“正因为你们生得美,我瞧得心慌。” 四女面面相觑,忽地齐齐笑弯了腰,梁文靖奇道:“你们笑什么?”那紫衣女子笑道:“千岁你可真会逗人,你这种情场圣手,脂粉状元,从小到大不知揉碎了多少女子的芳心?又哪会为我们这些丑陋女子心慌意乱呢?这么说,只是逗我们开心罢了。” 梁文靖大急,赌咒发誓道:“我说的话句句是真,绝不逗人,如有假话,天打雷劈。”四女见他说得郑重,均是怔住,那紫衣女忽地叹了口气,道:“或许正因为千岁如此,才令无数女子痴心相许,为你求生不得,求死不能。” 梁文靖摇头道:“姑娘你说反了,是我为一个女子求生不得、求死不能才对。”想到萧玉翎,不觉眼圈儿一红,几乎坠下泪来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七章 诉衷情 2 四女见他凄楚神情,好不惊讶,紫衣女子蹙眉想想,说道:“罢了,千岁你也不用作戏哄我们开心,只盼今晚春风一度后,千岁还能略略记得婢子几天,婢子便心满意足了。”众女也齐齐点头,眼中媚态流露出来。 梁文靖听得目瞪口呆,忽见四女各自动手,来给自己宽衣解带,当真魂不附体,忙使“三三步”,自“九三”位转到“七六”位。他内功已成,这路步法神出鬼没,四女手中一空,他已到了门前,拉开门闩,跳入天井。四女忙赶出门,梁文靖慌不择路,纵身一跳,手舞足蹈之间,忽觉己在房顶之上,一时大惊,急忙沉身,哗啦一声,踩碎两块琉璃。 四女见他一纵丈余,无不惊骇,又见他立身房檐,摇摇欲坠,更吓得面无人色,心知这人若有闪失,自己四人百死莫赎,纷纷娇呼道:“千岁当心。” 梁文靖也甚惊怪,只觉这几日之中,发生种种怪事,当真如在梦里。忽听四女惊叫,灵机一动,大叫道:“好啊,你们不走,我便不下来。”四女又是害怕,又是好笑,那紫衣女无奈道:“千岁即便不愿让婢子陪寝,也须让婢子服侍沐浴更衣吧。”梁文靖双手连摆:“决然不用。”四女露出古怪神气,低声商议一阵,结伴去了。 梁文靖见四人走远,方才跳将下来,钻入房中,将门闩牢,也不洗澡脱衣,倒头便睡。不一会儿,又听那紫衣女在门外道:“千岁。”梁文靖闷声道:“我已经睡着了。” 那紫衣女沉默一阵,叹道:“千岁即便嫌弃婢子,也不用如此生分。”言毕微微哽咽。梁文靖听得心软,说道:“我不是嫌弃你们,只是,只是男女同处,颇有不便。” 紫衣女叹道:“我知道,你心里念着那个人,自然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。”梁文靖听得心头一跳,急忙起身,推门叫道:“你……你怎么知道我想着那个人?” 那紫衣女见他猴急模样,忍俊不禁,掩口笑道:“瞧吧,我一猜便中。只是你得罪了她,她一时半会儿不会理你的。”梁文靖听得这话,心神一阵恍惚,喃喃道:“是呀,不知为何,她总不理我。”紫衣女目不转睛瞧他片刻,忽地轻声道:“人人都说你好色无厌,喜新厌旧,今日见了,却一点也不像。” 梁文靖沉浸于思念之中,她这句话并没听真,只道:“你……你知道那人在哪里么?若能、若能见她一面,我死也甘心。”那紫衣女面露感动之色,叹道:“其实不瞒千岁,婢子们是奉了那人之命来试千岁,若你……若你当真要了婢子,只怕今生今世,再也见不着她了。” 梁文靖不觉惊出一身冷汗,心道:“这等促狭的主意,萧姑娘竟也想得出来?”忙道:“好姑娘,你快带我见她去。”紫衣女笑道:“千岁可别这么叫,没的折了婢子的寿数,你叫我止雪便是。” 梁文靖赔笑道:“止雪姑娘,带我去吧。”止雪白他一眼,道:“难怪她总是心心念念想着你,原来你竟是这等痴情之人。”梁文靖面皮一热,尾随止雪,转过一道月门,遥见一栋八角小楼,宝炬流辉,名香蕴藉,倩影如剪,投在纱窗之上,曼妙无伦。梁文靖瞧得痴了,心道:“没料到萧姑娘却在这里?真真叫人意想不到。”不觉心跳如雷,双腿也有些酥软了。 另三名侍女立在楼下,见了梁文靖,均是微笑。止雪笑笑,一一指点道:“这是霁雨,这是息风,这是拂霜。”梁文靖不由赞道:“息风霁雨,止雪拂霜,真是好齐整的名儿。”四人齐笑道:“千岁过奖啦。” 梁文靖本想问四人如何认得萧玉翎,但佳人不远,无心耽搁,快步抢上小楼,掀帘而入,一时异香扑鼻,暖气袭人,不自禁身心俱软,便似化去了一般。他扭头四顾,但见龙鼎燃香,古桐抱弦,丹青垂地,红烛高烧,唯独不见半个人影,诧异间,忽听一个娇软的声音幽幽地道:“傻子,还站着作甚?”梁文靖循声望去,只见牙床之上,红罗帐中,浮起一个女子身影,手挽秀发,慵懒不胜。 梁文靖一颗心几乎挣将出来,目定口呆,竟忘言语。那女子叹道:“怎么啦?两年不见,胆子也变小了么?当初,当初在西湖画舫上,你一见我,眼睛也不转,更不管人家羞不羞呢!还有那天,在……在茂春居,你也不管我答不答应,硬是要了人家的身子,当时我面上虽不高兴,心里却很欢喜……只是,唉,我不明白,从那之后,你怎么就不来见我?难道,难道忘了我么?” 梁文靖越听越奇,绮念顿消,失声道:“你……”那女子不待他说话,又叹道:“本来,我随叔父远迁到了这里,只盼彻底将你忘了。可是,可是却做不到,这两年来,叔父叔母总让我配人,但我心里总是想着你,念着你,无法答应。你知道么,我……我一个没有爹娘的孩子,要抗拒这等婚事,何等艰难。天可怜见,今日算是见着你啦,可你,可你却分明将我忘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那红罗帐忽地染上点点湿痕,呜咽之声细如箫管,令人闻之魂伤。 梁文靖如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,但见帐中人哭得伤心,又不忍开口动问。那女子哭了一阵,又道:“天幸我让止雪她们来试你,你没有任性胡来,你和止雪的话,我都远远听见了,可见你终究有心,心里,心里还有我这个人。” 说到这里,她沉默了一会儿,忽又轻声道:“你……你还站着做什么呢?还记得么,还记得那天在茂春居,你曾说,最爱瞧我穿月白色的衫子,就和我的名字一样,皎如明月,洁如婵娟,我……我今日便穿着那件衫子,你要不要看……”她声细若喘,微不可闻,话中媚意却是夺人魂魄,梁文靖未经人事,只听得口唇发干,浑身燥热。他此时早已明白,帐中之人绝非萧玉翎,而自己在她心中,也不是梁文靖,而是那故去的淮安王了。可是不知为何,他始终难以开口拆穿,也不忍就此离开,只是静静听她诉说。 听这女子之言,她对那淮安王用情极深,更曾经以身相许。只是那淮安王甚是薄幸,夺其贞操之后,便弃之不顾。这女子流落巴蜀,历经种种艰辛,仍不忘情,今日总算得见情郎,其中的悲喜忧愁,可以想见。 刹那间,梁文靖心中掠过数个念头,蓦地一咬牙,拱手道:“往日之事,赵某无比愧疚,故而这些年来,始终不敢相见姑娘。赵某浮浪之人,非君良配,还望姑娘顺应令叔心愿,另择佳偶,不致虚度流年。”他好容易凑出这么一段文绉绉的话,用的是那淮安王的口吻,说得却是他梁文靖的想法,说完之时已是满头大汗,脑中一片空白,也不待那女子回答,噔噔噔一道烟下楼去了。 止雪等人尚自守在楼下,见他下来,均是诧异。梁文靖也不招呼,疾步转回住处,合门躺回床上,心子突突直跳,怎也无法平静。 如此熬了半个更次,忽听夺的一声响,已打三更。梁文靖正昏昏欲睡,忽听一声高呼,直透夜空。梁文靖惊醒,掀被而起,推窗望去,远处火光耀眼,刀剑相交之声叮叮当当。忽听脚步声响,王坚衣衫凌乱,率一队卫兵冲入庭中。 梁文靖急忙合窗户,只听王坚大声道:“千岁无恙么?” 梁文靖道:“我很好,出事了么?”王坚道:“有刺客闯入敝宅,被白先生发觉,正率众围捕。”梁文靖吃了一惊:“白先生围捕刺客?爹爹岂不也会随行?”不觉担起心事,透过窗户缝隙,只见甲士阵列,刀枪生寒,略一默然,道:“王将军,我不惯有人守卫,你……你让他们离远一些。” 王坚神色微变,心道:“是了,这人生性多疑,树敌又多,时刻提防他人算计,我率甲士入卫,大干其忌,只怕他此刻正怀疑我趁势炫耀兵威,胁迫于他。”想着额上汗出,一迭声道:“是是。”急命卫兵退出庭外,遥遥守卫。 人声散尽,庭中为之一寂。梁文靖推门而出,屏息跃上房顶,此时他心已有备,落于瓦上,声息全无,梁文靖不知这是内劲收敛、肌肤缩陷之故,当真惊喜交迸,只觉这个身子仿佛脱胎换骨,动如脱兔,轻似燕雀,抑且劲在意先,心念才起,身子便已轻易做到了。这些日子里,他也曾苦思其中奥妙,却始终想不透为何身具如此异能,好在他性情宽任,思之不得,也就听之任之了。 梁文靖伏身潜行,飘然向那火光奔去,尚未逼近,便听有人喝道:“着?”话音未落,一声清鸣,似有刀剑相击。 梁文靖听出是那刘劲草的喝声,忙一伏身,探头下望,但见一个宽大天井中,三三两两站着十来个人,白朴、梁天德、端木长歌均在其内。刘劲草和一名女子刀来剑往,斗得正剧,料是他自恃身份,不愿旁人助力,立意独擒此女。 梁文靖见父亲无碍,心头稍安,再瞧那女子披头散发,一柄短刀蓝光幽幽,飘忽不定,梁文靖正觉那短刀眼熟,忽见那女子身形翩转,秀发飘飞,隐约露出一丝面容,虽只惊鸿一瞥,梁文靖却差点坠下房来。原来那女子竟不是别人,正是他朝思暮想的萧玉翎。 刘劲草内力深厚,剑法老辣,萧玉翎纵然身法灵动,招式精妙,时候一久,也觉气力不济,渐落下风。梁文靖瞧得心急,骈指若剑,悄然割下衣衫下摆,蒙住口鼻。忽听刘劲草大喝一声,松纹剑一沉一挑,萧玉翎短刀脱手,嗖地飞到半空。 梁文靖见此情形,再也按捺不住,倏地纵出,凌空捞住那口短刀,虚拟出一副九宫图,落地之时,飞步抢到萧玉翎身侧,二指拈住短刀刀刃,将刀柄送入她手心。萧玉翎短刀脱手,正觉心慌,忽见刀柄送回,想也不想,便握在手中,当的一声,架开刘劲草一剑。 梁文靖这接刀送刀,动若鬼魅,场上诸人无不骇然。刘劲草咦了一声,手腕疾转,向梁文靖一剑刺来。梁文靖一晃身,飘退丈外,刘经草一剑刺空,心中暗凛。萧玉翎却曾在这“三三步”下吃足苦头,一眼认出,喜道:“哎呀,是你……” 梁文靖生怕她叫破身份,慌忙抢上,搂住她腰,低声道:“走。”展开“三三步”,急奔而出。在场之人均是好手,叱咤声中,纷纷围堵,不料梁文靖步法奇特,瞻之在前,忽焉在后,拳脚刀剑纷纷落空。 白朴始终皱眉观望,直到眼见梁文靖便要突围,方才飘然掠出,一挥袖向他拂到。梁文靖圈臂挡出,扑的一声,掌袖相交,梁文靖胸口发窒,一个踉跄,足下方位散乱,正欲重拟九宫图,眼前白影晃动,白朴又至身前,掌影重重,如山劈来。梁文靖忙乱间,趁着踉跄之势,左掌乱舞,使出那招“人心惶惶”,顷刻间两人悄无声息,连交三掌。 这连环三掌乃是“须弥芥子掌”的绝招,后着无穷,万不料接连两般变化竟都梁文靖瞧破,挥掌封死。白朴深自诧异,又觉梁文靖掌上热流涌动,似要透掌而入,若非自具神功,几为所乘,惊疑间,他猛然惊悟,失声叫道:“浩然正气?是哪位同门到了?”忽见梁文靖借他掌力,携萧玉翎横飘两丈,不由喝道:“尚请留步。”身如一只白鹰,掠空抢至,刷的一声,手中折扇展开,向梁文靖头顶扫到。 梁文靖也不知如何接下这三掌的,只觉得气血翻腾,头晕目眩,哪里还敢纠缠,忽见严刚在侧,心头一动,出手如风,拿向他心口,严刚正要遮拦,不防梁文靖身手之快,胜过当日十倍不止,手不及动,便觉胸口窒闷,被他提在手中。梁文靖一击得手,忽地使出“三才归元掌”第二招“天旋地转”,滴溜溜一转,将严刚迎上白朴的折扇,白朴大惊收扇,沉身落地。 梁文靖一手牵着萧玉翎,一手以严刚当做挡箭牌,身如陀螺,足底生尘,七转八转,带起无俦旋风,搅得尘屑飞扬。刘劲草与白朴轮番拦截,但只需二人攻至,梁文靖便以严刚遮拦。至于其他人等,被那股旋风一带,便觉步履虚浮,决无逼近之理。众人只瞧得那尘土越聚越多,弥天盖地,势如龙卷,不觉眼为之迷,神为之乱,强如白朴,也瞧不清梁文靖身在何处。 众人惊怒之际,那旋风忽地一弱,尘土中人影陡现,刘劲草早已憋足一口气,挥剑便刺,白朴却瞧得分明,举扇一挑,格住他的长剑。刘劲草诧道:“白先生?”白朴抿嘴摇头,挥袖拂去尘土,只见严刚独自一人,兀自疯转不止,其他二人,均已不知去向。 刘经草变色道:“金蝉脱壳?”白朴却暗叹一口气,扶住严刚,只见他两眼翻白,口吐白沫,浑身早已虚脱,只因梁文靖所留余劲不消,方才旋转至今。白朴微一皱眉,瞥眼望去,正遇上梁天德的目光,一时两人眼中,皆有惊疑之色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七章 诉衷情 3 梁文靖抱着萧玉翎,在房上飞奔,忽觉左耳又痒又热,忙转眼瞧去,只见萧玉翎星眸含笑,正对自己耳中吹气,见他瞧来,笑道:“呆子,难不成我没有脚,不会走路吗?” 梁文靖羞得面红耳赤,忙将她放下,忽觉双颊一凉,面巾已被拉去,萧玉翎笑嘻嘻盯着他,说道:“你变得厉害了呢,我都认不得了。”梁文靖望着她如花笑靥,一颗心扑扑直跳,正想问她何以来此,忽听四面喧哗声起,火光大炽。忙拉萧玉翎伏低身子,定神瞧去,只见白朴等人率卫兵四处奔走,出府路途也均被甲兵守住,梁文靖见此情形,不觉暗暗吃惊。 忽听萧玉翎轻声道:“如今怎么办?”梁文靖只觉掌心柔荑火热,萧玉翎又凑得极近,秀发拂面,吐气若兰,不觉心儿也酥痒起来,定一定神,方道:“怕是出不去啦,但有个地方,一定没人会去。”萧玉翎喜道:“哪里?” 梁文靖笑笑,拉着她伏身疾行,原路返回住处,果见那精舍四周兀自空落,众卫士远远守卫,想是未得梁文靖命令,不敢靠近。梁文靖携萧玉翎跳下房顶,推门而入。 闩上房门,梁文靖回过头来,只见萧玉翎正深深望着自己,梁文靖正要发问,忽见她眼圈儿一红,投入他怀中,啜泣起来。梁文靖呆了呆,情难自禁,将她紧紧搂在怀里,胸中种种情愫交缠涌动,激起滔天巨浪。 萧玉翎哭了一阵,忽地抬起头来,将泪使劲一抹,狠狠打了梁文靖一拳,骂道:“死呆子,既然没病了,也不想着找我。哼,难不成你武功好了,就得意了吗?” 梁文靖急得血涌双颊,说道:“哪里话呢?我时刻都想着找你的,不论找多久,就算十年,二十年,一百年,我也要找到你。”这些念头在他心里想了百十遍,此时一急,便一口气说了出来。 萧玉翎听得感动,又见他焦急模样,仅有的一点儿埋怨也尽烟消了,嘴角浮起一丝笑意。梁文靖急道:“你不信么,如有假话,我……”正要赌咒发誓,却被萧玉翎伸手堵住了口,笑道:“呆子,别乱发誓,我信你便是了。”说罢,拉着他手,至床边坐下。 梁文靖问起她如何来此。萧玉翎微愠道:“还不是为你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怎会为我?”萧玉翎又羞又急,骂了一句呆子,才说出这些日子的遭遇。原来,那天她失了梁文靖,又被萧冷挟走,悲怒交集,事后与萧冷大闹一场,回头欲找梁文靖。但萧冷好容易才摆脱这个情敌,岂容二人再会,自然百计阻挠,乃至用强逼她随行。萧玉翎气愤难当,又想梁文靖身患怪疾,落入敌手,生死不知,一路上哭了多次。萧冷见她如此,妒意更浓,越发硬了心肠,不容她离开。 不料他越是阻挠,萧玉翎想念梁文靖的心思越是迫切,乃至朝思暮想。这一日,她突然发觉,自己再也忘不了那个呆呆傻傻、会讲故事的少年了,若是再不见他,真还不如死了。 她本性狡黠,心意已决,面上却反而冷静下来,萧冷见她情绪平复,心怀大慰,只想时日一久,这师妹必然将那小子忘了,一念及此,不觉松懈下来。 萧冷此行身负蒙哥汗密令,刺杀宋军紧要人物,屠灭淮安一行后,他自阴平偷入宋境,目的便在刺死川中宋军大将。他先入泸州,欲杀守将刘整,不想刘整贪生怕死,抑且听说剑门已破,更觉大势已去,当即投降。萧冷收降了泸州,马不停蹄赶来合州,想要如法炮制,将合州守将或刺或擒,好让蒙军不战而胜。 他前后所作所为均很顺利,一路心情畅快,不免有所疏虞。将近合州之际,萧玉翎趁他不备,终于逃脱。她本想遁入山中,但想萧冷精于追踪之术,又有秃鹫相助,纵然逃得一时,终究会被追上。她左思右想,忽然想起师父萧千绝说过:“小隐于野,大隐于市。”当即灵机一动:“我便来个大隐于市,合州城里人比牛毛还多,瞧那个臭萧冷怎么找我?” 当下潜入合州,躲了两日,忽听百姓传说淮安王已至合州。萧玉翎听那淮安王的形貌,料是梁文靖无疑,听说这呆子尚在人间,当真喜不自胜,又听说他身处王府,便趁夜潜入,不料却被白朴知觉,率众追捕。正当濒临绝境,梁文靖突然现身,大发神威,将她一举救出。 萧玉翎终于见到这苦苦思念的男子,只觉一股热流涌遍身心,说不出的欢快喜乐。梁文靖听了她一番话,又见她笑靥妩媚,美目中透出脉脉温情,但觉似真似幻,只疑身在梦中。禁不住伸手摩挲佳人娇颜,指下肌肤温润光洁,吹弹得破,方才断定这是真的,正自神魂离身,忽觉萧玉翎的身子火热起来,低头望去,只见她双眼迷离,似乎笼罩一层淡淡的雾气,雾下若有莹莹水光,流转不定。 梁文靖只觉体内一股热气鼓荡起来,竟比那日的“浩然正气”来得还要猛烈,身子便似要炸开了。一时情难自禁,搂紧萧玉翎,却又不知如何是好,唯有从她额头、双颊,直吻到两片樱唇,一时丁香暗度,四体交缠,端地忘乎所以了。 正自难分难解之际,忽听门外传来细微的敲门声,一快三慢,似乎甚是犹豫。 二人闻声一惊,急忙分开,萧玉翎羞不可抑,轻轻打了梁文靖一拳,在他耳边轻声骂道:“死呆子。”梁文靖借着摇曳烛光望去,只觉她满面娇羞之色,难描难画,一时竟然痴了。忽听门外那人又敲一下,梁文靖心头一跳,忙道:“谁呀?” 只听门外那人轻叹一口气,娇柔轻细,却是一个女子,梁文靖不觉愣住,只听那女子道:“你……你还好么?”梁文靖猛然忆起,这女子正是小楼里那帐中之人,不由掉头望去,果见萧玉翎目有愠色,低声道:“她是谁?”梁文靖无言以对,萧玉翎不觉气恼起来,狠狠拧他一下,梁文靖痛极,欲呼却又不敢,唯有龇牙咧嘴一番。 那女子问过这句话,又站了良久,梁、萧二人均不敢说话,忽听那女子凄然道:“你好,你好……”说罢这句,砰的一声,似乎撞在门上。梁文靖心一急,低声道:“玉翎,你躲到被子里去。”萧玉翎皱了皱眉,脱鞋钻入被子里,露出螓首,一双妙目望着梁文靖,迷惑不解。 梁文靖长吸一口气,推门而出,这一瞧,不觉大吃一惊,只见那筵上唱曲的女子王月婵身着轻纱,倒在门边,面色十分苍白。梁文靖忙道:“月婵姑娘。”连唤两声,均不见答应,方才发觉这女子伤心过度,已然昏厥了。梁文靖心中有鬼,不敢叫人相助,无奈将她抱入房中,抬头看时,只见萧玉翎瞪着自己,目蕴怒气。梁文靖忙道:“你先别急,待我解释。”毛手毛脚,将王月婵放到床上,又回身关门。 萧玉翎望着王月婵,眼中露出厌恶之色,将身子远远挪开。梁文靖道:“你摸摸她额头。”萧玉翎道:“干么我来摸?”梁文靖讪讪道:“她是女的,我不方便。”萧玉翎神色才缓和了些,摸了摸,道:“有些烫手。” 梁文靖道:“约莫是病了。”忽见萧玉翎面色不善,忙道:“你别生气,这女子可怜得紧。”萧玉翎冷冷道:“你倒会可怜人家。”梁文靖讷讷无语。忽见萧玉翎跳下床来,赤着脚便向外去,忙道:“你别气,她是淮安王的情人,与我……” 话未说完,忽觉左颊剧痛,眼前金星乱飞,若非他内力远胜以往,必被这一掌打昏过去,当即左手乱抓,将萧玉翎右腕拿住,忽觉萧玉翎左手又出,忙又以右手拿住她左腕。萧玉翎此番挟怒出手,又快又狠,不料梁文靖看似乱抓,却将她双手尽皆抓住,一时大恼,欲要出脚,梁文靖早已知觉,猛一张臂,竟将她死死抱住。 萧玉翎被他抱紧,一挣未开,只觉那熟悉的男子气息扑鼻而入,身子一软,心中伤心委屈却一起涌至,忽听梁文靖叫道:“你听我说。”萧玉翎哭骂道:“还说什么,淮安王不就是你吗?这个不是你的情人吗?”梁文靖跌足道:“错了,你别哭,我不是淮安王,淮安王也不是我?” 萧玉翎一呆收泪,奇道:“这话当真?”梁文靖道:“若有半句虚言,让我不得好……”尚未说完,忽觉萧玉翎小口掩来,将那个“死”字堵了回去。梁文靖只觉那小嘴又软又热,正自心驰魂销,萧玉翎却又移开双唇,瞪眼道:“还不放开我。” 梁文靖只得悻悻松臂。萧玉翎道:“到底怎么回事?你一字不漏说给我听,哼,若有半点隐瞒,我就把你的心挖出来,瞧是怎么长的。”梁文靖见她目光凶狠,只怕说得出做得到,一时哪敢隐瞒,将蜀道相遇,淮安遇害,被逼做替身之事一一说了。 萧玉翎听完,呆了一会儿,恍然道:“敢情师兄杀的那人是真的,你……你却是假的。”梁文靖连连点头,忽又惭道:“我只是个没用的乡下小子,并不是什么千岁万岁,你会不会瞧不起我?”萧玉翎啐道:“胡说八道,我喜欢的是你,又不是那个狗王,谁叫他长得像你,死了才好,要么两人一个模样,叫人瞧了便不痛快。” 梁文靖听得眼中潮热,喃喃道:“萧姑娘,我……”萧玉翎哼了一声,道:“姑娘这个称呼,叫过别人,就别再叫我。”梁文靖道:“那……那……”萧玉翎道:“那什么?你以后叫我玉翎,至于什么蚕儿姑娘,桑叶姑娘的,你叫人家去。”梁文靖呆呆望着她,只觉胸膛欢喜得要炸开了,真不知说什么才好,猛地张臂,搂住萧玉翎纤腰,连转两圈。 萧玉翎白他一眼,道:“你先别欢喜。床上这个女子的事还没说呢。”梁文靖无奈将她放下,把小楼之事支吾说了,又道:“我瞧她可怜得很,才代那淮安王说那番话的,你千万不要怪我。”说罢偷眼瞧着萧玉翎,见她面色沉静,也不知是喜是怒,忽见她转身坐到床边,望了王月婵半晌,忽地轻轻叹了口气,道:“这么说,这女孩子倒挺可怜。”忽又瞧着梁文靖,疑惑起来:“你和那个狗王长得相似,会不会也一样坏。” 梁文靖急得又要赌咒发誓,却被萧玉翎拉到身边坐下,笑道:“别说啦,我信得过你。”转眼瞧着王月婵,叹道:“只是你这样滥好心,哄了她一次,岂不又要哄她第二次?”梁文靖大觉苦恼,想要和萧玉翎远走高飞,却又放心不下父亲,若然留下来,不但危机重重,最为难的还是要面对这个女子。 忽听王月婵咿唔一声,萧玉翎忙闪到床后,冲梁文靖眨眨眼。梁文靖也想躲避,却见萧玉翎又是摇头。梁文靖莫名其妙,一时进退不得。忽见王月婵睁开美目,瞧见他,眼圈儿一红,又流出泪来,梁文靖不知如何是好,只得道:“姑娘……”还未说完,却听王月婵凄然道:“你干么让我进来?” 梁文靖窘迫无比,忙低了头,不敢瞧她,只道:“你……你昏倒了。” 王月婵惨然一笑,道:“别说昏倒了,死了又与你什么相干?”梁文靖额上汗出,忙道:“那可不成,你大好年华,怎能轻身?”王月婵听得这话,心头不知是何滋味,一时泪如雨落,颤声道:“你既然嫌弃于我,干么又要去小楼见我?既然见了,又为何要说那么些不着边际的话?与其这样,还不如,还不如杀了我得好。”越说越难过,转身向着内侧,浑圆的肩头不住颤抖 梁文靖不敢答话,唯有眼观鼻,鼻关心,默然侍立,过了许久,才听王月婵哽声道:“我方才昏迷之时,做了一个梦,那梦好生吓人。那梦里有人说,你其实已经死了……” 梁文靖吓得面如土色,身子一晃,几乎瘫软在地上,却听王月婵幽幽续道:“他还说,如今的你,只是被鬼魂附体,借尸还魂……”说到这里,她伸手拉住梁文靖的手,但觉热乎乎的,心中悲喜交集,悲的是这情郎薄情寡恩,喜的是他尚且活着,并非如梦中所言。一念及此,不觉泪眼朦胧,望着他道:“我知道,那都是梦,不能当真的。可是,可是便要打仗了,也不知会发生什么事,无论如何,你千万要活着,只要你好好的,即便你不要我,我也不会怪你。”梁文靖被她拉着手,抽也不是,不抽也不是,身子僵如木石,动也不动。 王月婵为情所苦,心力交瘁,说了一阵,又昏睡过去,梦中犹自紧握梁文靖的手,须臾也不肯放开。萧玉翎见她睡去,方才转了出来,见状醋意大生,狠狠在梁文靖手背上拧了两下,梁文靖痛得龇牙咧嘴,偏又不敢叫喊,直待王月婵睡熟,方才抽手,取了单被,与萧玉翎进隔壁书房安寝。 萧玉翎这几日历事太多,此时与心上人相见,心神松懈,不觉倦意涌来,倒头便睡。梁文靖却是生平第一次与女子同卧,温香软玉,近在咫尺,令他遐思纷纭,绮念丛生,况且又心忧明日战事,一时胡思乱想,哪里能够入眠。 至五更时分,梁文靖方才打了个盹儿,迷糊未久,便听有人敲门,梁、萧二人同时惊醒。萧玉翎使个眼色,梁文靖只得披衣出了书房,燃起烛火,却见王月婵新睡初醒,面如桃花,黛发散乱,见了他来,眉间流露出娇羞之色。 忽听那敲门人道:“千岁还睡得好么?”梁文靖听出是王坚,忙道:“还好。”王坚咳嗽一声,道:“昨日刺客没抓着,一府人都没睡踏实。只是事情急迫,不得不扰千岁清梦?”梁文靖奇道:“什么事?”王坚叹了口气,道:“鞑子大军到了,还请千岁登城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八章 战城南 梁文靖吃了一惊,心道此事不可不去,但房内这两名女子,无论萧玉翎还是王月婵,均不能让王坚瞧见,至于二女之间,也决然不可照面。他心乱如麻,只得道:“你……你先去,我立马就来。”王坚应声退下。梁文靖迟疑半晌,低声道:“月婵姑娘,待我与令叔去后,你就回去好么?” 王月婵深深看他一眼,披衣而起,走到他身前,低声道:“你……你千万保重。”梁文靖不敢多言,寻思萧玉翎武功不弱,即便此时王月婵入书房探视,她也有法躲避,当下点点头,咬牙推门而出。不待王坚多瞧,又将门重重关上,说道:“王将军,这房间除了我,其他闲杂人等不可入内。”王坚虽觉这话古怪,但捉摸不透,只得赔笑应了,吩咐下去,即便仆从,也不得入房收拾。 梁文靖随王坚登上城头,众将早早到了,各自戎装整肃,便是梁天德也身着盔甲,与严刚、端木长歌守候一旁,唯独不见白朴。 此时天色已明,只听一缕胡笳悠悠忽忽,似从大地深处升起。梁文靖向那胡笳起处极目望去,只见西北山丘之上,无数蒙古包随着山势起伏,一阵肃杀秋风掠过,营头旌旗猎猎有声。 忽听一阵牛皮鼓轰然鸣响,无数人马从蒙军大营内潮水般涌出,在枯黄的茅草间,分三队一字排开,每队约有万人。铁马秋风此起彼伏,嘶鸣不已。 猛然间,鼓声略略一歇,重又响起,只见数千名蒙军战士推着巨大云梯,沿坡上行。林梦石瞧见,传下号令,城头千百张强弓巨弩搭上粗糙的麻石城垛,投石机盛满尖锐大石,系着滚木的绳索则被崩得笔直。 云梯离城墙还有三百来步,蒙军阵中发出一声喊,震天动地,云梯移动转疾,逼近城墙。林梦石令旗一挥,箭弩锐响,滚木轰鸣,强弩锐箭贯穿皮制的胸甲,铜盔在飞落的巨石撞击下凹了下去,蒙古军阵血肉横飞,染红青青蔓草。滚木撞翻云梯,将推动云梯的士卒压在下方,嘶声哀号。 这排兵布阵,攻城守城,梁文靖只在史书话本上看过,只觉打打杀杀,斗智斗勇,热闹非凡,但如此真刀实箭,抵死搏杀,却是头一次见得,只惊得目定口呆,小腿发软,浑身冷汗淋漓,三十六颗牙齿作对儿厮杀,可说生平所见可怕之事,莫过与此。 蒙军冒矢强攻,久而久之,渐呈溃势。宋军士气大振,一名壮士猛地跃上城头,将“宋”字大旗迎风挥舞,城头士气更为之一壮。 忽听“咻”的一声,箭影骤闪,那名壮士身上添了个窟窿,旗子脱手坠下,在空中打了个旋儿,跌落在沾满鲜血的荒草间。 宋军一时噤声,放眼看去,只见城下立着一匹黑马,马蹄飞扬,鬃毛忿张,鞍上一名蓝袍将军,手挽巨弓,遥指城头。只听“咻”的一声,第二只箭又到了,这箭射透一名发弩的宋军,其势不止,没入他身后同伴的心窝。 王坚大惊失色,喝道:“岂有此理,这箭怎么来得……”要知那鞑子所在之处离城头约莫六七百步,何况以下抑上,要射到城头,非得有射出千步的能耐不可,除了合州城头一张十人开的破山弩,寻常强弩休想射得这般远法。 众人话音,第三支箭已到了,这一箭却是直奔梁文靖,敢情那鞑子见他立身帅旗之下,顿生杀敌杀王之想。梁文靖早已惊得魂不附体,箭到眼前,浑然不觉。众将呼喊不及,遑论救援,正当危殆之时,呜的一声,一柄折扇飞旋而至,夺的磕上箭镞,那箭失了准头,歪斜标出,正中一名宋军面门,那人仰面便倒,已不活了。 众人回头望去,却见白朴脸色惨白,立身远处。梁天德惊喜交迸,叫道:“白先生,多亏你了。”众人均有同感,只怕那鞑子再放箭来,纷纷后退,唯有梁文靖一动不动,兀自挺立,众将见他脸色铁青,目光死死投往城下,心头均是一震:“此人好生了得,真可谓泰山崩于前,猛虎蹑于后,也难以动摇他的心旌。”一念及此,无不振奋,纷纷上前抢过铁盾,将梁文靖团团围住。殊不知梁文靖面对如此战阵,已吓得三魂六魄尽数离体,对四周发生之事,眼不能见,耳不能听,留在合州城头的,不过一具皮囊而已。 那蓝袍鞑子三箭发出,催马上前,蒙古军阵士气一扬,陡然止住溃势,随他战马前进。 王坚见状,号令三军,矢石有如雨下,蒙军冒矢而上,两度树起云梯,均被击退,死者堆积如山,伤者滚地哀号。那蓝袍鞑子时时觑机弯弓,断是箭无虚发。但城头宋军终究占了地利,相持半个时辰,蒙军气势颓败,纷纷后退。 王坚见状,喜道:“鞑子疲了。”转身高叫道:“千岁,伏兵可出。” 连叫三声,梁文靖方才收回魂魄,颤声道:“什么伏兵?”诸将均是愕然。王坚心中气恼:“这个时候,你还与我装疯卖傻?”但他经过昨日一事,再也不敢越庖代俎,只是战机难得,稍纵即逝,一时急得满头大汗。 忽听梁天德道:“置制使且莫急躁,鞑子尚有两个万人队未曾出兵,此时贸然叫出伏兵,并非良机。”王坚正觉烦恼,当即叱道:“你是谁?我等将帅商议兵机,也容得你小卒插嘴吗?”梁天德微一错愕,冷笑而退。 此时间,忽闻蒙军阵中鼓声雷鸣,那两个万人队慢慢向前挪动,逼近城池。王坚吃惊道:“鞑子孤注一掷么?”众将闻言,无不变色。梁天德冷冷道:“只怕是诱敌之策。”王坚回头怒视,骤然喝道:“再有多言者,斩无赦。”转身向梁文靖道:“千岁,鞑子全军已动,敢请下令,命向统制率伏兵出击。” 梁文靖早已主意全失,又见父亲与王坚生出异议,更是犹豫不决。 踌躇间,忽听远处山坳一声炮响,杀出一彪人马,疾向蒙军阵后冲杀过来。 原来向宗道也发觉蒙古军阵有机可乘,久不闻城头鼓响,焦躁起来,但想“将在外,君命有所不受”,何况只是一个区区藩王,当即麾军杀出。一时五千骑兵如风掠出,长矛手居中,弓弩手密布两侧。仿佛锐利刀锋,将蒙古军阵切成两半。 王坚大喜,道:“向统制好本事。”斜眼一瞧梁天德,却见他兀自面色凝重,全无愧色,不由得心头愠怒,正欲嘲笑几句,忽听一声羊角号划破长空,蒙古军阵忽地变阵,势如弯月,居中一部当住向宗道锋锐,两翼散开,如苍鹰抱日,急速绕到向宗道身后,顷刻之间,竟将该军围住,看起情形,分明有备。 城头诸将瞧得大惊失色,忽见那蓝袍鞑子透阵而入,弓如满月,一箭射出,正中向宗道胸前铁甲,那铠甲乃是精铁百锻而成,坚硬无比,这一箭虽然入肉三分,还不足致命。向宗道忍住剧痛,正欲挥军突围,不料一名银甲小将手持银枪,踹入阵中,抢到他身前。向宗道举枪欲拦,不防那小将抖出一个极大的枪花,向宗道眼前一花,那小将长枪便如怪蟒绕树一般,绕着他的枪势,刺中他的面门。向宗道血流满面,栽倒马下,转眼间被乱军踏成一团肉泥。 主将毙命,宋军军心大乱。那蓝袍鞑子与银袍小将各领一军,一左一右,似两条巨龙,来回绞动,所到之处,有如滚水泼雪,宋军阵势荡然无存。蒙军士气大振,牛皮鼓巨响如雷,合州城也为之震动。 王坚见状,疾道:“速速出援。”诸将哄然答应,梁天德拱手道:“梁某愿为前部。”王坚无心理他,只一挥手。梁文靖见父亲出战,大惊失色,欲要阻拦,却又不敢。 号炮两响,合州城门大开,数千人马俯冲而下,梁天德身披软甲,一马当先,手中长枪飘若瑞雪,当者披靡。城头众将见了,无不赞道:“好枪法。” 梁天德杀至阵心,将枪绰于马背,纵马狂奔,取下弓箭,瞅中一名千夫长,一箭射出,那人应弦而倒。大将毙命,蒙古大军乱了方寸,攻势稍缓,梁天德乘机踹入阵中,与向宗道残部会合,长啸道:“随我来。” 伏兵经此一役,十成去了四成,剩下六成也如没头苍蝇,到处乱撞,听得这声长啸,纷纷随着梁天德冲了过去。梁天德纵马飞驰,左右开弓,刹那间连毙数十人,重围内外两支宋军士气振奋,里应外合,各自用命,将铁桶般的蒙古军阵冲开一个缺口。 咻的一声,羽箭忽至,箭势凌厉无比。梁天德昔年号称“赛由基”,乃是射箭的大行家,不用回头,便知那蓝袍鞑子到了,背心生了眼睛也似,挥弓一绞,竟将那足可穿金洞石的一箭别在弓上,继而身子一矮,那鞑子第二箭从他头顶掠过,头盔落地,花白的头发随风四散。 梁天德心惊之余,也不示弱,俯身之际,就着射来的羽箭,反射回去。那蓝袍鞑子箭法绝伦,几无敌手,两箭失准,也觉错愕,看得箭来,侧身让过,未及回射,三支羽箭流星般赶至,侧目瞧去,却是薛氏三雄到了。 那鞑子不慌不忙,反手一揽,又将三支箭挽在手里,薛家兄弟均是一惊:“这厮手法,好像见过。”未及转念,那鞑子手法如电,三支箭同时搭在五尺巨弓,薛氏兄弟慌忙搭箭。 只听“咻咻咻”一阵乱响,四人六枝箭同时脱弦,竟是撞在一处。薛氏兄弟无不骇然,不料那鞑子箭上的劲道大得骇人,薛氏三雄的羽箭与之一撞,无不断折,那鞑子却箭势不衰,直奔三人而来,薛方躲闪不及,被一箭穿胸而过,当即送命。 薛氏三雄兄弟连心,薛方丧命,另两人心如刀绞,两骑斜出,箭出连珠。那鞑子双腿控马,左手扬弓,打落一箭,右手接住两箭。薛容蓦地想起,那日萧冷也曾用这手法接箭,不由恍然大悟:“这鞑子与活修罗是同党?”念头没完,一支羽箭,势若奔雷,正中他咽喉,薛容一口血雨喷向天空,眼角到处,薛工也中箭落马,一只马蹄正从他的头上践了过去。 梁天德得薛氏三雄挡住那蓝袍鞑子,腾出手来,率领一众残军,左冲右突,他十多年前便是孟珙麾下冠军之将,蒙古兵将闻之胆落,多年来朱缨久旷,雕弓断弦,以他烈火也似的性子,自然无限寂寞。今日得展所长,当真痛快淋漓,仗着枪法精绝,弓箭神准,屡杀大将,蒙军统帅见状,急调一个万人队兜截过来,要将他与城内援军分割开来。 梁文靖此时早已无暇发愣,眼看父亲孤身陷阵,生死一线,直紧张得喘不过来。忽见蒙古大军围住父亲,情急间,也忘了自家身份,飞奔下城。眼看城下战马甚多,夺过一匹,一道烟飞驰出城,突入乱军之中。他去势奇快,城头诸将阻拦不及,无不惊骇,王坚慌忙号令三军,全军突出城外,与蒙古大军决一死战。 宋军将士正自厮杀,忽见淮安王不着片甲,亲蹈战阵,先是震惊,继而士气大振,一个个奋不顾身,拼死冲杀。梁文靖却只想冲到父亲身边,助他脱身。他生来有些痴气,一旦专心致志,便不顾身边流矢乱飞,马下刀枪如林,埋了头只管前冲。 忽听一声断喝:“哪里去。”声音中尚有几分稚气,继而一条烂银枪如矫电破空,抖起斗大枪花刺来。有道是“枪怕走圆”,枪杆韧性十足,枪花抖圆,枪尖如寒星乱迸,令人莫知所出。梁文靖只见银光乱迸,换作他人,原本难挡,但他此时一心救父,精神专注无比,只觉这一刻,光阴也似变得慢了,那枪花虽然一朵接着一朵,来得幻奇猛烈,但花中一点寒星却清清楚楚、明明白白,画着一个又一个圆弧,慢慢刺来。 梁文靖也不知为何瞧见如此异像,但既然看到寒星走势,伸手便抓,只听嗡的一声,那枪花一歇,竟被梁文靖拽住枪杆。梁文靖只觉那长枪如一条活蛇,在掌心抖动不绝,半个身子也被震得发麻,抬眼一瞧,却见来人是一位十四五岁的少年将军,因被破了枪势,面露震惊之色。 梁文靖认得这少年将军正是刺死向宗道之人,不觉一呆,怎料他拽着长枪,身形未动,坐下骏马却兀自前冲。梁文靖本就不善骑马,全凭内力有成之后,身轻如燕,勉力驾驭,此时措手不及,竟被颠落马背,重重摔在地上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八章 战城南 2 那少年将军年纪虽小,却身经百战,见状一提缰绳,战马前蹄纵起,向梁文靖面门踹落。梁文靖被摔得浑身疼痛,右手兀自紧抓枪杆不放,忽觉劲风压顶,不及转念,右手探出,竟将一只马蹄握住。但那少年将军连人带马,这一压何止千斤。梁文靖阻拦不住,情急之下,体内“浩然正气”自然生出,涌出掌心,顺着那马蹄传将过去,那马热流入体,浑身酥软,悲嘶一声,歪倒在地,将那少年将军也颠了下来。 梁文靖死里逃生,趁势滚开,不料那少年将军也极剽悍,纵是摔倒,兀自紧攥枪尾,一时两人各拽一端,奋力拧动,但那枪杆极为坚韧,拧之不断。梁文靖心念一动,蓦地松手,那少年将军气力落空,踉跄后退,忽觉后颈一热,已被梁文靖使步法转到身后,运劲拿住。那少年大怒,反肘便顶,但梁文靖步法展开,动若疾风,竟将他抡将起来,四周蒙古军士见状,无不收了兵刃,四面散开。 梁文靖一招得手,又惊又喜,见那少年还要挣扎,当即逼出“浩然正气”,制得他动弹不得,然后掉头望去,只见父亲在军阵中纵马飞驰,与那蓝袍鞑子你一箭,我一箭,彼此对射,两人棋逢对手,往往两箭凌空相交,双双折断,地上一时落了断箭无算。宋蒙两军何曾见过如此神技,各自列阵瞪视,瞧得呆了。 梁文靖望得心惊胆战,正没法度,忽听那少年将军叫道:“伯颜大哥救我。”说的是蒙古话,梁文靖不明其意,那蓝袍鞑子却听得清楚,闻声一瞧,失声叫道:“阿术。”挥弓挡开梁天德一箭,纵马奔来。梁天德喝道:“兀那汉子,胜负未分,便想走么?” 那伯颜浓眉一挑,蓦地已有决断,以汉话沉声说道:“好,我撤围让你们走,你们放了阿术。”原来他见城中宋军倾巢而出,列阵逼近,梁天德统军有方,箭法又是自己的敌手,遽然间难以击溃,更何况己方大将被擒,再斗下去,难言必胜,于是当机立断,提出如此要求。 梁天德沉吟未决。梁文靖却求之不得,忙道:“一言为定。”低头忘去,见那阿术年纪幼小,面容稚嫩,不由心头暗叹,伸手拍拍他脸,说道:“你一个小娃娃,使什么枪,打什么仗,还是乖乖回家放牛去吧。” 他这话原是怜这少年幼小,不忍他在军阵中厮杀送命。但落到阿术耳中,却是生平绝大耻辱,一时瞪着梁文靖,双眼便要喷出火来。梁文靖被他盯得心慌,见伯颜撤围,忙不迭甩手将他抛开。 阿术翻身跨上一匹战马,驰归本阵,入阵之时,忽地掉转马头,以汉语向梁文靖大声道:“你叫什么名字。”梁文靖随口道:“我叫梁……”话未出口,忽听梁天德喝道:“千岁。”梁文靖猛地惊醒,忙转口道:“我便是淮安王了。” 阿术甚是惊讶,打量他道:“竟然是你。”蓦又冷哼一声,高叫道:“我乃蒙古万夫长阿术,淮安王,来日破城之时,咱们再比一场。”梁文靖听得好笑,说道:“你小娃娃……”忽见阿术目光如冷电般射来,心头一怯,将后面的话咽了回去,寻思道:“这小娃娃年纪不大,招子却好吓人。”梁天德也是吃惊,心道:“这少年如此年纪,竟已是万夫长了?”当下率军与梁文靖徐徐后退,和王坚会合,退往城内。 阿术与伯颜相会,率军退到帅旗之下,见到元帅兀良合台,阿术惭愧道:“阿爸,孩儿无能,竟被对手擒了……”兀良合台面冷如铁,蓦地喝道:“来人,拖下去斩了。”众军欲上,伯颜急忙喝止,劝说道:“兀良合台元帅,汉人有句话,叫做‘千军易得,一将难求’,阿术往日攻战无敌,很有令祖速不台将军的样子,今日不过小有挫折,若是杀了,岂不寒了众将的心。” 兀良合台原也不忍杀这爱子,此举不过做给下属瞧瞧,闻言点头,喝退阿术,问伯颜道:“我本想这合州容易攻打,没料到城内除了兵马多多,更有如此厉害的人物?伯颜将军,你可有什么法子么?”伯颜沉吟道:“若是强攻,我军折损必然厉害,莫如封锁要道,围而不攻,待大汗水陆齐至,再做定夺。” 兀良合台叹了口气,道:“看来只有如此了。”当下勒令收兵,对合州围而不攻。 宋军返回城内,此战虽折了向宗道,但相较之下,蒙军死伤更多,宋军可说略占上风。 当夜王坚在府内设宴欢饮。梁文靖父子此番大显神威,尤其是梁文靖轻袍快马,翩然入阵,不仅解了伯颜之围,抑且生擒阿术,当真潇洒破敌,威震沙场。城中诸将久在军中,生平最服勇者,对梁文靖无不心悦诚服,筵席间自然谀词如潮。 王坚此番更加坚信梁文靖装疯卖傻,意在试探自己,心中好不忐忑,瞧得众将吹捧,不甘落后,笑道:“千岁固然神勇,但强将手下无弱兵,大家又怎么想得到,梁老将军神箭无敌,统兵有方,真是‘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’。”当下亲至梁天德身前,举杯笑道:“先前王某有眼无珠,还请老将军见谅。”梁天德笑笑,举杯干了。众将想到他与伯颜那一阵斗箭,端地神乎其技,无不佩服,纷纷上前敬酒,梁天德酒量甚豪,酒到杯干,绝无推辞,十杯下肚,不自禁豪兴遄飞,流露出当年指挥千军万马的气概来。 场中虽然热闹,梁文靖却无心久坐,心里满是萧玉翎的影子,只盼早早回房,将今日大出风头的事告诉她,也好教她欢喜。眼见父亲被诸将困住,真有不胜之喜。又想萧玉翎一天呆在房中,未尽饮食,必然饿着,不由得好生心痛。当下趁着众将不觉,偷偷将几味点心包了,揣入怀中,然后起身退席,快步返回宿处。推门入内,但觉暖意犹存,余香犹在,相比之下,门外便是阎浮地狱,门内却是极乐世界了。 他心中喜悦,关好了门,高声道:“玉翎,玉翎。”目视书房门口,只盼萧玉翎穿帘而出,纵入己怀,不料叫了两声,并无声息。梁文靖心头奇怪,忙掀帘入内,但见屋内空空,梁文靖忙道:“玉翎,别跟我捉迷藏了,我有好事情跟你说。”一边说,一边瞧看床上床下,床前床后,乃至于衣柜中,书桌下,都寻了个遍,却没见半个影子。 梁文靖遍寻不获,焦急起来,搓手顿足,来回踱了几步,猛可冒出一个念头:“莫非……她师兄来了,将她抓走了?”一念及此,出了一身冷汗,慌忙推窗而出,跃上房顶,向着府外狂奔,直落到大街之上,因为大军压境,城内宵禁,故而街上冷冷清清,没有一个人影。 梁文靖奔出几条长街,一个人也没瞧见,唯有晚风萧瑟,寒雾侵肌,令他更添凄惶。梁文靖心头冷飕飕的,蓦地悲不可抑,立足街心,哽咽起来。 忽然间,只见前方黑暗中,飘飘忽忽,浮出一个人影。梁文靖绝望之际,忽见来人,不禁平生依靠,快步迎上,却见那人面容冰冷,黑衣如墨,手提一个狭长锦囊,竟是萧冷! 梁文靖见了他,不惊反喜,劈头便问:“玉翎呢?”萧冷被他问得一愣,皱眉道:“我也正在找她,你见到她了?”梁文靖只觉心往下沉,喃喃道:“你没捉她?”目光一滞,忽地绕过萧冷,呆呆往前走去。 萧冷面色一寒,沉喝道:“小子站住。”梁文靖道:“我去找玉翎,有什么事,将来再说。”萧冷怒极反笑,喝道:“今日击退我军的,可是你么?”梁文靖奇道:“击退你军?哦,是啦,你和玉翎是师兄妹,她是蒙古人,你也是了。” 萧冷原是契丹人,和其师同族,闻言又是一怔,但听梁文靖一口一个“玉翎”,想到师妹钟情此人,心头便如针扎刀刺一般,森然一笑,“海若刀”嗖地出鞘,斜指天穹,无俦杀气顺势涌出,地上尘埃,无风扬起。 梁文靖背向而行,忽觉背脊一冷,寒毛陡竖,肌肤上生出无数细小疙瘩,这等感觉生平未有,忍不住转过身来,忽见萧冷如此气势,吃了一惊,欲要发问,却被那股蓬勃刀意逼住口鼻,呼吸艰难,出声不得。 萧冷为寻找萧玉翎,潜入合州城中,久寻不果,分外焦躁,今日蒙军攻城,也无心理会。事后忽听说淮安王单骑闯阵,解开重围,生擒蒙古大将,不觉十分惊诧。当下潜伏起来,蓄足精神,本拟入夜之时,潜入王府行刺,不料才一出门,便见梁文靖迎面奔来。他身为刺客,刀不空回,既知梁文靖有闯阵杀将之能,自也不敢怠慢,掣出刀来,但求一击必杀。 刀气扑面,梁文靖体内“浩然正气”顿生感应,一股热流自丹田升起,遍体周转,须臾暖如阳春。萧冷见他面对刀气催迫,稍一惊惶,复又镇定,不觉更是惊讶,小觑之心尽去,沉喝一声:“小子,接刀。” 声起刀落,海若刀生出刺耳厉啸,挥将过去,正是“修罗灭世刀”第二式“海啸山崩”。 这一招气势惊人,两丈之内尽是海若刀的虚影,如浊浪滔天,又如泰山压顶,大开大阖,席卷而来。 梁文靖目不转睛,瞧那刀光,不知为何,只觉那刀势并不似想象中那么迅疾,霎时间,他体内浩气蓬勃,心神却如蛛网一般延伸开去,透过那重重刀影,将那些虚影纷纷滤去,骤然间,蛛网一收,捕到那一抹真正的刀锋。 梁文靖去伪存真,以神破敌,心神锁住萧冷的刀锋,呼吸之间,足下一滑,竟从那连绵不绝的刀势中遁了出去。 海若刀仿佛觉出那梁文靖那一点心神,嗡的一声颤鸣,满天虚影消失,凝成一柄快刀,黏着梁文靖身形,穷追不舍。 原来萧冷一刀落空,动了真怒,这一刀乃是“修罗灭世刀”的三大杀招之一,名叫“修罗无回!”修罗本是天竺神话中的魔神,最喜好勇斗狠,每次出战,有进无退,这招取法于此,刀锋既出,不染鲜血,决不归鞘。 梁文靖不知为何,当此危急之时,竟是专注无比,心间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,图与图重重叠叠,八方交错,足下则变幻莫测,退出二十丈,绕街三圈,却始终脱不了那抹刀锋。蓦然间,已被逼至一棵大树之前。 梁文靖已画出九宫图,变化不及,此时便是刀山火海,也须踏出,情急间倒踏树干,颜面朝下,竟飞也似向树上退去。 萧冷一声怒哼,海若刀自梁文靖双足间没入树干,刷的一声,刀锋一转,大树从中折断,哗啦啦倒下,枝叶碎飞,声势骇人。 梁文靖足下一虚,随那大树栽落,他身在半空,仍不忘方位,以“三三步”虚蹬数下,翻身落地,只觉气促神虚,头眼晕眩。 “嗡”,刀光再至,夹杂着一声断喝:“天下屠灵”。那海若刀居空画出一道极亮的光弧,便似一道长虹落在街心。 这一刀涵盖之广,令梁文靖避无可避,当下身形一挫,立地飞旋起来,双掌卷起一股劲风,凝若实质,托在海若刀上。原本凭他内力,带动萧冷刀势颇有不及,但此时这一招“天旋地转”,借了双足旋转之力,只听嗡的一声,竟将“海若刀”托得凌空跳起,自他头顶掠过,梁文靖发冠粉碎,长发被刀风一激,根根飘直。 萧冷三刀无功,愤怒之中又多了几分震惊,蓦地大喝一声:“焚天灭地。”海若刀自上纵劈而下。这一刀威势之强,远胜先时三刀,梁文靖接那三刀,已自穷尽神思。这一刀万无避开之力,眼看便被劈成两半,左侧房顶忽地白影一闪,疾如劲矢,射向萧冷。 萧冷使出这招“修罗断岳”,全副精神均在梁文靖身上,浑不料有人窥视,抑且来人身手之高,几不在他之下,只觉背心剧痛,刀势骤然偏出。梁文靖趁机躲开,定神望去,只见萧冷口角淌血,刀如疾电,已和白朴斗在一处。 不到三合,忽听萧冷一声怪叫,身子闪动,落在屋檐之上,再一闪,消失不见。白朴飞身抢上,举目望去,但见满城房舍高高矮矮,鳞次栉比,那里还有萧冷的影子,心知他一旦走脱,借这房舍遮掩,再难追及。天幸方才一击,已然重创此獠,若无月余光景,绝难复原。 他略一沉吟,翻身落下,笑道:“千岁,属下救驾来迟,还望恕罪。”梁文靖接了那风驰电掣的四刀,力尽筋疲,此时终于脱险,只觉小腿颤抖不已,欲要挪步,却已不能。 白朴瞧出他的窘迫,微微一笑,伸手将他扶住,笑道:“千岁下次出门,还是带上属下的好。”不容梁文靖分辩,扶着他径自回府,府前守卫见二人从外回来,无不惊诧。白朴将梁文靖扶到住所,说道:“千岁好好将息,再莫胡思乱想,鞑子大兵压境,还需千岁支撑。”说罢含笑退了。 梁文靖躺在床上,运气数匝,总算缓过气来,想到萧冷那四刀,端地心跳如雷,好不后怕,忽又想道:“他说没捉玉翎,难道玉翎自己走了,她对我那么好,怎会不告而别呢?”他越想越觉疑惑,忽又忖道:“我走之时,月婵姑娘也在房中,我去问问她,她或许知晓玉翎行踪,也未可知。” 想着精神一振,翻身下床,推门而出,直奔王月婵那座小楼,走近时,却见那小楼黑漆漆的,丝毫光亮也无,梁文靖一惊:“莫非月婵姑娘也不见了。”匆忙走近,却见楼门虚掩,当即推门而入,忽听一个娇柔的声音道:“是谁?” 梁文靖听出是止雪的声息,忙道:“止雪姑娘,是我。”止雪咦了一声,掌起一盏灯火,望着他皱了皱眉,道:“你来做什么?”梁文靖道:“我想见月婵姑娘。”止雪微微冷笑,道:“你虽是天潢贵胄,也不是想见谁就见谁的。” 梁文靖见她神气冷淡,大觉奇怪,若在以往,自然知难而退,但此时事关萧玉翎下落,一咬牙,直奔楼上,止雪横身阻拦,梁文靖展开“三三步”晃过,只一纵,便到楼上,忽见黑暗中火光一闪,点燃一盏纱灯,王月婵端坐灯下,衣衫整齐,发髻端庄,只是面无血色,秀目暗淡,绝似一尊艳鬼,蓦地出现在黑暗之中。 梁文靖吃了一惊,忙道:“月婵姑娘。”王月婵一动不动,只淡淡地道:“请坐。”梁文靖只得坐下,王月婵又道:“看茶。”止雪此时正赶上来,闻言愤愤下楼,端来茶水,在梁文靖门前重重一搁,又下楼去了。 梁文靖见她对自己如此怨恨,大惑不解,正要开口,却听王月婵冷笑道:“你不用问,我也知道你想说什么。”梁文靖奇道:“难道姑娘能未卜先知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八章 战城南 3 王月婵凄然笑道:“还用未卜先知么?我始终奇怪,你为何对我若即若离,敢情……敢情淮安千岁,一代贤王,竟是如此的风流多情,不但金屋藏娇,藏的还是蒙古的娇娃……”话未说完,手腕一痛,已被梁文靖扣住,只听他颤声道:“你知道她去了哪里?” 王月婵见他如此关切,尽管已哭了多次,泪水还是不争气地落下来,摔开他手,冷冷道:“我怎么知道。”梁文靖心头一急,猛地跪下,砰砰砰对她磕起头来,口中道:“求你告诉我,她在哪里?求求你了。” 王月婵又惊又怒,更觉伤心无比,忖道:“有道是‘男儿膝下有黄金’,他为了那异族女子,竟不惜向我这妇道人家下跪磕头,足见他对那女子用情之深……”想着不胜悲戚,蓦地心灰意冷起来,呆了一会儿,但见梁文靖只是磕头,终于心一软,伸手扶起他道:“两年不见,你……你真是变多啦,罢了,你去找白先生,一切自然分明。”说到最后一句,忽又哽咽,不能成声。 梁文靖呆了呆,猛然惊悟,转身冲下楼去,直奔白朴住处,不料未走十步,忽见白朴笑吟吟从一座假山之前转了出来。梁文靖一见是他,分外眼红,嗖地纵上,喝道:“玉翎呢?” 白朴让开他一扑,笑道:“我见千岁来此,便知道必然泄漏消息,可惜啊可惜,我虽料到那蒙古女子在你房里,却料不到王姑娘也在,呵呵,千岁昨晚左拥右抱,大享齐人之福,可喜可贺。” 他一边说话,一边让开梁文靖的扑击,两人左转右转,梁文靖尽展“三三步”,却始终抓不住白朴一片衣角,只听白朴在耳边轻笑道:“千岁,这‘三三步’我也学过一些,只是学得有些不全,算起来,我得叫您一声师弟呢。” 梁文靖越听越怒,忍不住喝道:“谁是你师弟,玉翎呢?”蓦地双掌齐出,拍向白朴胸膛,不料白朴此次不躲不闪,也是双掌齐出,四掌交接,悄无声息,竟然黏住。梁文靖一怔未脱,忽听白朴嘿笑一声,顿觉无俦热流灌入双掌,禁不住噔噔倒退,直被白朴抵到假山上,只觉那股热流汹涌奔腾,压得自己浑身百骸欲散,难过已极。 白朴悠然笑道:“千岁的内功是不错了,只是还不大会用。再说了,属下这‘浩然正气’练了二十年,到底比千岁速成的功夫强那么一些些。不知道千岁服还是不服?” 梁文靖咬牙抗拒白朴的内力,听得这话,从牙缝里迸出两个字来:“不服。”白朴眼内寒光一闪,笑道:“千岁执迷不悟,莫不是忘了自己的身份?”说着手上加劲,梁文靖浑身骨骼咯咯作响,便似散架了一般,但兀自叫道:“你不放玉翎,我……我死都不服。” 白朴目中涌起一股怒意,正要再加劲力,忽听一声娇叱:“白朴,你反了么?”白朴一怔撤掌,顺手扶住梁文靖,令其不致摔倒,笑道:“月婵姑娘,我和千岁切磋武艺,让你见笑了。” 王月婵面色惨白,纤手紧握门柱,依在楼前,冷笑道:“切磋武艺?也下这种狠手?千岁,他是否图谋不轨,只需你一句话,我便放出这个。”说着攥紧手中长管,白朴识得那是一支信箭,一旦放出,巨响轰然,火光满天,势必招来守卫,不由得大感棘手,紧皱眉头。 忽听梁文靖喘声道:“月……月婵姑娘,他确实和我切磋武艺。”白朴一愣,王月婵也望着梁文靖,将信将疑,却听他又道:“白先生,我们走吧。” 白朴想了想,扶起他向住所走去,走到半途,忽地叹道:“梁兄弟,你方才为何不揭穿白某?”梁文靖抬起头来,竟已泪流满面,白朴瞧得一愕,却听他涩声道:“我即便恨透了你,但我,但我不能害了爹爹。” 白朴听了这句,低眉沉吟,忽道:“小子,你真喜欢那女子么?”梁文靖道:“不错,若她有所不测,我……我宁可死了。”白朴静静望他半晌,忽地仰天叹了口气,挽着梁文靖,向北边走去。 梁文靖奇道:“你去哪里?不回房么?”白朴一言不发,挽着他来到府北一座石门前,取出钥匙,打开石门,淡淡地道:“那女子就在门内,你可与她会面,但不要想救她出去,更不可泄露此事,若有不然,令尊只怕有些不妙。” 梁文靖见他眼中寒光慑人,不觉心头打了个突,白朴递给他一个火折。梁文靖接过,摸入门内,但觉石壁上长满青苔,颇为潮湿,似是一个甬道。 梁文靖想到萧玉翎便身在此处,心头酸楚不已,走了十来步,忽听有人叫道:“臭书生,是你么?你不放了我,姑娘作鬼也不饶你。”梁文靖听得是萧玉翎的声音,忙打亮火折,却见四周石壁阴森,却是一个石室,料是王坚府中惩戒仆婢的私狱。萧玉翎坐在墙角,神色委顿,身缠三根粗大铁链,两根缚住双手,一根缚住双脚,身边虽有饭菜,却没动过。 梁文靖见此情形,不觉流下泪来。萧玉翎原本被那铁链压得低着头,忽地听到哭泣声,不觉抬起头来,这一瞧,不觉又惊又喜,叫道:“呆子。” 梁文靖跪下来,见旁边有盏油灯,便点燃了。萧玉翎笑道:“点灯做什么?还不放我出去。”梁文靖心中矛盾万分,欲言又止,萧玉翎瞧出端倪,脸色一变,咬牙道:“你……你不愿放我?” 梁文靖忙道:“绝无此事。”但却呆立当地,一动不动,萧玉翎望着他,蓦地眼圈儿一红,泪花转动,滚落下来。梁文靖忙道:“你怎么哭了。”伸手便要给她拭泪,萧玉翎却扭过头去,恨声道:“我知道,必定是那个蚕儿姑娘作梗,不让你放我,是不是。” 梁文靖连忙摇头,萧玉翎却不瞧他,泪水不绝滚落,呜咽道:“你们男人都坏的很,只会欺负女人,今天喜欢这个,明天喜欢那个,就没一个真心!就像我娘,被那个混蛋糟蹋了,生下我这个孽种,那个混蛋后来有了新欢,又百般嫌弃她,娘上吊自尽,留在我一个,若没有师父,我……我……”说到这儿,再也说不下去,放声大哭起来。 梁文靖见她哭得哀伤,心中难受无比,急道:“玉翎,我对天发誓,今生今世,我只喜欢你一个,若对其他女子稍有异心,叫我万箭穿心,死于合州城下。”他想到白日里看到的厮杀惨象,心头一急,便发下这个毒誓。 萧玉翎娇躯一震,回过头呆呆望着他,怪道:“呆子,既不是因为那个蚕儿姑娘,那你为什么不放我?”梁文靖叹了口气,将白朴的胁迫说了,萧玉翎气得大骂白朴,继而又怨怪梁天德不识时务,不知道体恤儿子。 梁文靖道:“是啊,爹爹也不知患了什么疯病,硬要我做这个淮安王,真真害死人了。” 萧玉翎皱眉沉吟片刻,忽道:“呆子,你过来。”梁文靖忙上前去,萧玉翎道:“把袖子挽起,手伸出来。”梁文靖依言照办,不防萧玉翎突然一口咬下,痛得他叫出声,但又怕惊动王府,只得闷声忍住,咧嘴道:“玉翎,痛死我啦?” 萧玉翎松口,眉开眼笑道:“蒙古人的马匹都烙上主人的印记,我也给你烙一个。”梁文靖看着小臂上两个半月形的血印,哭笑不得,问道:“烙这个要紧么?”萧玉翎正色道:“才要紧呢,我既然出不去,难保你不和别的女人在一起,这个烙印既然烙上了,就是说你是我的,谁也偷不走。” 梁文靖不觉笑道:“不烙这个,我也是你的。”萧玉翎微微一笑,将头靠在他胸前。两人依偎片刻,梁文靖忽地想起一事,忙从怀中取出点心,却见经历一番奔波打斗,那些点心早已压扁成团,分不出彼此了。 梁文靖连道该死。萧玉翎问明缘故,笑道:“不要紧,给我吃好了。”梁文靖道:“这样糊里糊涂的,怎么还能吃?”正要扔掉,却听萧玉翎道:“别扔,只要,只要是你拿的,不论多糊涂,我都吃。”梁文靖不觉呆住,萧玉翎却连连催他,梁文靖只得取了一些,慢慢喂入她口里,萧玉翎吃得眉开眼笑,梁文靖却瞧得心酸无比,又落下泪来。 萧玉翎奇道:“你哭什么?”梁文靖忙伸袖抹泪,涩声道:“我恨自己没本事,救不了你。”萧玉翎怔然半晌,叹了口气,道:“还说点心糊涂,你自己啊,才是个糊涂人儿?”说罢将头枕在梁文靖肩头,柔声道 :“呆子,别哭了,给我说故事吧!” 梁文靖听她这么一说,只好点点头,说起故事。他此次竭力逗萧玉翎开心,故事说得分外有趣,萧玉翎听得咯咯直笑,一时间,这对男女沉浸其中,浑然忘了身在何处。 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,忽听白朴咳嗽一声,道:“千岁,天快亮了。” 梁文靖无法,恋恋不舍告别萧玉翎,起身出门,落泪道:“白先生,但求你千万好好照顾她,从今往后,我都听你吩咐,绝不违抗。” 白朴微微一笑,道:“千岁放心,我一定小心看管,绝不令她少一根寒毛。” 梁文靖叹了口气,寂寞去了,白日并无战事,到了夜里,他又寻到白朴,来见萧玉翎,这次他带了许多食物酒水。萧玉翎见他,自然欢喜无比,只是缠着他说故事。梁文靖强颜欢笑,说了一阵故事,突然叹了口气。 萧玉翎关切道:“呆子!你不高兴么?”梁文靖苦着脸道:“我在想,蒙古皇帝就要来了,这合州城不知道还守不守得住,若是城破了,只怕我们都活不了,我死了不打紧,可你若有三长两短,怎么办呢?” 萧玉翎沉默一会儿,把头埋进他怀里,柔声说:“别想那么多!不说蒙人和宋人谁胜谁败,我倒是宁愿呆在这里,哪儿也不去。只要,只要天天见着你,就算来日挨千刀万剐,我也不怕。” 梁文靖急道:“别这么说!你死了,我也不活!但只要我活着,就绝不让你死。“他说得斩钉截铁,心里也下决心,誓保萧玉翎周全。 萧玉翎望他半晌,突地嫣然一笑,轻啐道:“呆子就是呆子!”梁文靖笑笑,想起那日战事,便将自己大显威风、救出父亲的事说了。萧玉翎听得欢喜,连声叫好。梁文靖道:“那个蓝袍的鞑子好厉害,以我爹爹的箭法,也几乎斗不过他。” 萧玉翎微微一笑,道:“那便是我二师兄伯颜了,我早说过,他弓马之术,天下无对,只没料到你爹也厉害,竟能做他的敌手。” 梁文靖想了想,说道:“既然他是你师兄,到时候城若破了,料也不会害你吧。”萧玉翎笑道:“那是自然,你别瞎操心,届时我求求他,一定连你也没事的。”梁文靖听了,心中隐隐觉得如此不妥,但如何不妥,却又说不上来,唯有默然。 这般过了三日,萧玉翎原本心宽意驰,从无长远之计,但有情郎相伴,便将生死置之度外,但求今日尽兴,不管明日如何。这一晚,两人故事说得累了,相拥入睡,忽听叫唤,梁文靖揉眼一瞧,只见白朴立在身前,神色凝重,异于往时,不觉吃了一惊,忙道:“白先生,对不住,我忘了时辰,竟睡着了。”萧玉翎啐道:“死呆子,睡着了又怎样,你何必跟他低声下气的。” 白朴瞧了两人半晌,忽地叹了口气,欠身施礼,悠悠道:“淮安千岁,蒙古大汗已然到了。” 附李白《战城南》一首:去年战,桑乾源;今年战,葱河道。洗兵条支海上波,放马天山雪中草。万里长征战,三军尽衰老。匈奴以杀戮为耕作,古来唯见白骨黄沙田,秦家筑城备胡处,汉家还有烽火燃。烽火燃不息,征战无已时。野战格斗死,败马号鸣向天悲;乌鸢啄人肠,衔飞上挂枯树枝。士卒涂草莽,将军空尔为?乃知兵者为凶器,圣人不得已而用之!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九章 破阵子 梁文靖草草收拾一番,与白朴出了王府,却见刘劲草与胡孙儿一行便在门前等侯。 双方见过,寒暄一阵,白朴忽将胡孙儿拉到旁边说话。刘劲草则笑道:“千岁心病痊愈,可喜可贺,当日千岁在城下大显神威,生擒鞑子万夫长,解了围困,我川中群豪尽都瞧得明白,无不敬服,真不料千岁武艺这般惊人。只可惜,唉,薛家兄弟尽皆殁了,尸骨无还啊……”说到这里,不胜感伤。 梁文靖随口答应,目光却瞟向白朴那边,只见他说完,便自袖内取出一柄湛蓝短刀与一束绢帛,递到胡孙儿手里,胡孙儿眉开眼笑,拿着那两样物事,一道烟走了。 梁文靖心中疑惑,待白朴回来,问道:“白先生,那刀仿佛是玉翎那柄?”白朴笑道:“不错。”梁文靖急道:“既是她的,你给胡孙儿做什么?”白朴嘿笑不答。梁文靖见状,岂敢再问。 二人上得城楼,遥见蒙军旗帜满山遍野,遮天蔽日,比那日多出一倍不止,士卒列阵若云,纹丝不动。大江之上,艨艟斗舰浩浩荡荡,顺流而下,与宋军水师遥遥相对。城头上百十口巨锅,煮着混了火油的金汁,发出让人窒息的恶臭。巨石滚木堆积若山,城中十余万百姓尽被驱逐,精壮男子尽皆上城守卫,妇孺老弱推车牵牛,搬运矢石。 胡笳数声,悠悠飘起,金鼓雷动,蒙军发一声喊,如晴天霹雳,山摇地动。蒙军水师数百艘小船载着干柴火油,燃起熊熊烈火,顺流而下,向宋军水师冲来,被撞上的大船,迸发耀眼火光。吕德指挥水师,一面灭火,一面移开阵形。 史天泽站在船头,见宋军分散,大旗一挥,刘整号令水师,借水流之势,奔腾直下,欲一鼓作气,冲溃宋军。吕德发令,宋军箭如飞蝗,火炮巨响,几艘蒙军战舰被打得粉碎,在江心打着转,缓缓沉没, 江边蒙军摆开巨弩飞石,向宋军水师还以颜色,箭来石去,巨声震耳。半柱香的功夫,双方战船便撞在一处,船上战士东倒西歪,没倒的操起弓箭长枪,在大江上厮杀,鲜血横流,殷红江水。 陆上鼓声更急,蒙古军阵盾坚矛锐,踏着雷鸣般的步伐,开始郁动,前方二十人一队,推着五丈高,半尺厚,裹着牛皮毛毡的挡箭牌,向城头进发,后面是密密麻麻的强弓硬弩。 林梦石发令,火油涂上了箭镞,火箭点燃了引信,呼啸声起,向城下倾落,火光伴随着鸣爆在挡箭牌上闪现,裹着烈火的巨木也飞撞牌上,烧透牛皮毛毡,木板在冲天的烈火中变得酥黑,蒙古军阵发出凄厉的喊声,弩炮轰响,往城头打来,二十斤重的石箭头接二连三地撞在城墙上,那座坚固巨城也似摇晃起来。 林梦石再传号令,破山弩绞起,这张床弩能将四十斤重的矢石射出千步,要十人才能转动。闷响声起,十枚巨矢破空而出,烟尘四起,惨叫不断,挡箭巨牌纷纷破碎。破山弩连发五次之后,蒙古军阵暴露在宋军弩炮之下,火箭在空气散发出缤纷光芒,每闪一次,城下就留下嚎叫滚动的人体,皮肉焦枯的臭味弥漫开来。 蒙军拼命发箭还击,后方军阵扛着云梯,前仆后继向上猛冲,终将云梯搭上城头,蚁附登城。城头巨石滚木落下,在山坡上涂了一层血红的肉泥。那百十口大锅被铁链吊起,哗然倾落,滚烫的金汁落在蒙古士兵身上,烧透铁甲,贯肌洞骨,在内脏中沸腾,数不清的蒙古士兵带着可怕的惨叫声落下云梯。 近百名蒙军齐声发喊,推着撞车抵至城下,不料一锅金汁伴着矢石兜头落下,士卒四散,撞车失去了控制,翻倒在地,沾满金汁的万斤巨木被地上的火箭点燃,带着飞旋的火焰,以不可阻挡之势,沿着山坡向下滚落,将蒙古军阵冲得七零八落。 眼看蒙军不支,忽听一阵鼓声密集响起,蒙古军阵又疯也似向前冲来。 梁文靖早已看得虚脱,嘴里发苦,几欲呕吐,眼见蒙古军阵后撤,正松一口气,不料一阵鼓响,对方又冲了上来,忙道:“怎么回事?” 王坚面色苍白,喃喃念道:“鞑子皇帝到了。”梁文靖极目望去,只见千军万马之中,一支白毛大纛迎风招展,遥遥而来。 蒙哥停住宝马,遥望城下厮杀,阴沉沉一言不发。他正当盛年,须发乌黑,目若晨星,腰背笔直若枪,那位伟大祖父给他留下的广袤帝国,也如他的年岁一般,登峰造极。 兀良合台翻身下马,小心上跪伏在他马前,恭声道:“大汗,如此攻打,非长久之计。我军不熟水战,江上占不着便宜,合州城又占了地利,不好攻打……”嗖的一声,蒙哥一鞭抽在他背上,兀良合台不由窒息。 蒙哥冷冷道:“我十六岁随拔都汗西征,攻无不克,区区合州城,又算什么?想你祖父速不台何等骁勇?身为他儿孙,竟然说出这么没志气的话!”兀良合台羞愧无比,大声道:“臣愿率军进攻东门。” 蒙哥也不回答,望着远处道:“那着蓝袍的便是伯颜?”兀良合台掉头看去,只见伯颜纵马驰骋,每发一箭,城头必然有人倒下。忙道:“正是他。”蒙哥淡淡地道:“将军骁勇,我要见他。” 兀良合台传下号令,伯颜飞马过来,翻身叩拜。 蒙哥沉喝道:“抬起头来。”伯颜抬头,蒙哥双目若电,照在他脸上。伯颜不动声色,安然面对,二人对视良久,蒙哥忽道:“你不怕我吗?” 伯颜恭声道:“臣下问心无愧,又怕什么?”蒙哥终于露出一丝笑意,淡然道:“好个问心无愧。起来吧,神箭将军。” 伯颜一愣,兀良合台笑道:“大汗封你呢!”伯颜恍然大悟,蒙哥一语之中,已赐给自己神箭之号,这个称号,只有当年开国名将哲别受过,即是“蒙古第一神箭手”的意思,要知蒙古以骑射平天下,这个称号可说十分了得了。 伯颜起身谢过,蒙哥道:“你一路南来,攻城破坚,必定颇有心得,你认为,这城应该如何攻破?”伯颜略一沉吟,道:“以微臣之见,莫如不攻。” 蒙哥皱眉道:“不攻?说来听听。”伯颜道:“大汗也看到了,这合州城规模庞大,兵马众多,宋人精兵强将,均会于此,若连续攻打,急切难下。”蒙哥不动声色,只是唔了一声。 伯颜续道:“臣下以为,如今剑门已破,泸州归我,大可以泸州为根基,步步为营,断去合州陆上救援,然后精兵它向,西破成都,取粮草养我大军。再于大江之上建筑水寨,操练水军,而后水陆并驱,截断宋人水上援军。若能如此,合州粮草断绝,外无援兵,可不战而下。” 蒙哥摇头道:“这虽是个万全的法子,但耗时太久,不合我蒙古速战速决的兵法,想当年两度西征,纵横万里,前后也不过数年,如果依你的法子,岂不要三年时光,才能破这个宋朝么?” 伯颜本想说:“宋朝与西域有所不同。”忽见兀良合台冲自己摇头,不由微一沉吟,截口不语。 蒙哥举头凝视着城下厮杀,默然半晌,忽道:“无论如何,这些宋人伤我好汉无数,待得城破,我要屠尽此城,鸡犬不留。”他声音缓慢,但沉如闷雷,撼人神魄。伯颜与兀良合台对视一眼,均知他这此言一出,已下了屠城之令。 蒙哥顿了顿,喝道:“兀良合台!我再与你三个万人队,攻打东门。”兀良合台迟疑道:“如今哪还能调出三个万人队?” 蒙哥笑道:“这个容易,我派一万怯薛军给你。”怯薛军乃是蒙古大汗的亲兵,此言一出,众人不禁愣住。兀良合台急道:“那怎么成?”蒙哥道:“怎么不成?”瞧了伯颜一眼,笑道:“神箭将军在此,谁能伤得了我么?” 伯颜闻得此言,不由心潮激荡,拜伏在地,一时之间,唯死靡它。 蒙哥将手一挥,忽地高叫道:“擂鼓三通。将号角吹起来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九章 破阵子 2 马腿骨制成的鼓棰落在牛皮鼓上,响彻天地,三通鼓罢,长大的羊角号破空响起,慷慨悲壮之气充塞宇宙。阿术遥望远处尘土飞扬,“爹爹要攻东门么?”回望白毛大纛,阿术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愁意:“东门山势起伏,兵马不易展开,出奇制胜还可,若是大举进攻,反而不易。” 思忖间,东门激战已起,蒙古将士提着刀枪,手挽云梯,开始攻城。东门前山势崎岖,起伏不平,城墙与一座小山间势如狭谷。宋军箭如雨落,蒙古军阵微微出现骚动。 原来怯薛军早年为蒙古各部精锐,追随成吉思汗时,骁勇善战,威震中外,但后世几经更替,如今多为贵族子弟,虽然精壮无比,但素日拱卫蒙哥,极少亲历战阵,更未攻打过城池。忽然挨了几下狠的,便乱了方寸,将其他两个万人队一起冲乱。一时间,只见三万人乱作一锅稀粥,挤在狭谷中,前呼后拥,进退不能,有人竟被抵在城墙上活活挤死。兀良合台见状,促马上前,大声吆喝,欲重振阵形。 梁天德见状,请命道:“东门蒙军已乱,机不可失,末将敢请出城一战。”王坚已知他厉害,自无不允,梁文靖虽然担忧,却也不敢拂父亲之意。 城头号炮声响,东门大开,梁天德率一支骑兵突出东门,他一马当先,手刃数人,忽见远处铁甲晃动,正是兀良合台。梁天德久与蒙军作战,识得他蒙古大将的标记,当即横枪马上,挽开三百石的铁胎大弓,连发九箭,这一招名叫“龙生九子”,乃是梁天德看家本事。 兀良合台眼见九支箭连成一线,势如飞蛇袭来。他也是久经战阵,拍马急闪,哪知“龙生九子,各有不同”,那九箭每一箭的劲道均有不同,或快或慢,到得中途,前后一撞,顿时如天女散花般四处乱蹿,将他躲闪方位尽数封死,兀良合台连中三箭,其中一箭贯穿右眼,当即落于马下。 激战一日,渐入黄昏,一轮残阳悠悠沉落。紫色的云空中,罡风怒号,起伏的山峦间,人喊马嘶。数十万人在一座无声的城池下舍生忘死地激战,灰黄色的城墙被鲜血染成黑红,触目惊心。 蒙哥一动不动地看着远方,状如一具石雕,忽见一匹快马飞奔而来,马上的传令兵不敢惊动他,停马跪在地上。 过了半晌,蒙哥才缓缓道:“说?”那骑士道:“陛下,攻城器械已然告罄……”蒙哥不耐道:“还有什么?”那传令兵微一迟疑,道:“兀良合台,兀良合台将军阵亡了。” 蒙哥浑身一震,仰望明灭不休的苍穹,忽地闭上了眼睛,缓缓道:“传我号令,暂且收兵!” 其后一连十余日,蒙哥催动大军,不分白昼,倾力猛攻。蒙军死伤惨重,宋军也损失非轻;蒙古人固然士气渐落,合州城中也家家举孝,人人悲号;但蒙古人越是强悍,城中军民更知城破之日,惨不可言,一时人人拼命,皆不落后。 梁文靖被迫天天上城督战,满眼血肉横飞,众生哀嚎,只觉心如刀绞,欲哭无泪。唯有夜里,来到关押萧玉翎的石牢里,面对心上人,方觉温暖安宁,虽然仍是给萧玉翎说一些三国故事,但遇上战争攻伐,均是一一略过不说,却应萧玉翎所求,将大好一部三国争雄,改成了貂禅与赵子龙的恩怨纠缠,生离死别了。 萧玉翎听到如痴如醉,禁不住喃喃道:“呆子,你就是我的赵子龙呢。”梁文靖道:“我怎会是赵子龙呢?他那么会杀人,我可不会杀人的。”萧玉翎见他如此不解风情,嗔怪起来:“我说你是,你就是,不是也是。那来这么多废话。”梁文靖叹了口气,低头无语。 又战十日,蒙古大军久攻不克,军心疲惫,士气低落,蒙哥无奈,终于采纳伯颜之策,围而不攻,将养士气,并遣偏师经略川西,进取川东,剪除合州羽翼。 这一日,守城诸将登上谯楼,观望敌军阵势,但见蒙古军帐满山弥野,均是愁上心来。 王坚叹道:“鞑子皇帝如今铁了心要攻克合州,若再这般围困月余,城内给养不足,城内二十万军民如何度日?” 林梦石冷哼道:“那又如何?到时候就算是易子而食,拆骨而炊,也要死守城池。” 梁文靖隐约听到,却未听真,回头问道:“你说什么?”林梦石忙道:“末将说的是就算易子而食,拆骨而炊,也要死守合州。想当年,唐朝安史之乱,张巡守雎阳城,最后粮草已尽,便杀小妾以饷士卒,最后将城内妇孺老弱都吃尽了,但总算是守足三年,让安史叛军无法并力东向,攻略江南,为大唐朝保住一口元气。如今合州之重,远胜雎阳,关系我大宋存亡,咱们这些大将,世受国恩,遇此大难,唯死而已,虽说胜不过张雎阳的忠心,但也不能输给他……” 他久为大将,见惯生死,絮絮道来,只觉理所应当,全不觉梁文靖已是面色惨白。这“易子而食,拆骨而炊”的事,梁文靖也曾在史书上见过,但只觉难以置信,心道必是古人的夸大之辞,至于张巡杀妾,吞食老弱妇孺之事,更是全不可信,每每读及,便自动忽略过去。万不料如今林梦石竟然真的动了这个念头,至此方知,史书所载,并非虚言,为了一城一地的得失,有时真会做出禽兽之事。 霎时间,他心中掠过王月婵、止雪拂霜、息风霁雨的影子,不自禁打了个寒战,连忙摇头将那可怕念头摒去,饶是如此,仍觉心跳不已。 忽听王坚叹道:“万不得已,也唯有如林统制所说了?”梁文靖一急,脱口道:“决然不可。”诸将对视一眼,齐齐躬身道:“千岁若有妙计,末将洗耳恭听。” 梁文靖哪里有什么妙计,只觉林梦石之言决不可行,一时嘴快罢了,忽见诸将询问,顿觉焦急,忙向三国苦寻妙计,沉思片刻,蓦地双眉一挑,想到一计,便定了定神,道:“当年刘备拥兵八万,攻取汝南。曹操率军征讨,屡战不利,便闭营死守,无论刘备如何挑战,只是不理,暗中却偷偷派兵断了刘备的粮道,然后趁他缺粮,纵兵进击,刘备大败亏输,这一败,直败到襄阳去了。” 诸将不料他忽然说起三国旧事,均感不解,王坚迟疑道:“千岁之意,莫不是要断了蒙军的粮道?”梁文靖点头道:“正是。”众将皆觉不可思议,但又不敢言明,各自低头无话。 梁文靖又道:“所谓先下手为强,后下手遭殃。鞑子围而不攻,无非想让咱们久无粮草,自动投降。但任他如何厉害,也决料不到,我军竟会以其人之道,还施其人之身,反而去断他们的粮道,他们若无粮可吃,只得退兵。自古用兵,不离‘出奇制胜’四字,鞑子既然想不到,我们就有取胜的机会了。”他这些日子,天天给萧玉翎说故事,口齿练得日渐伶俐,这番话说得鞭辟入里,很是精到。许多将领听得,不觉微微颔首。 白朴忽道:“不瞒千岁,这断粮道的主意属下也曾想过,这些日子派遣川中豪杰日夜打探。听说因为蜀道艰难,自川外运送粮草十分不便,故而鞑子就地取食。三日前攻破成都后,鞑子将川西粮草搜刮殆尽,尽数运来此间囤积,前后约有三批,足供十万大军三月之用。” 王坚发愁道:“如此说来,这断粮之计没法用了。”梁文靖望着蒙军大营,蹙眉苦思,蓦然间双目一亮,击掌道:“白先生,这么说,大部粮草,均在蒙军营中了。”白朴叹道:“不错。”梁文靖点头道:“好,既然不能断他粮道,我便给他来个‘火烧乌巢’。”诸将无不吃惊,王坚失声道:“如此说来,千岁是要攻入蒙军大营,烧他粮草。” 梁文靖正色道:“白日里攻入,自不可为。但夜里突袭劫营,未尝不可。”诸将面面相觑,王坚摇了摇头,苦笑道:“千岁此计虽好,却忽略了一件大事。您瞧,这蒙古包漫山遍野,犹如汪洋大海,又怎么知道他屯粮何处,若是不知何处屯粮,就算侥幸闯入营中,四处寻找也必然费时。到那时,蒙古大军腾出手来,轻易合围,就算有上万精兵,绝世虎将,也是肉包子打狗,有去无回。”诸将纷纷点头称是。 梁文靖此时成竹在胸,闻言一笑,遥指蒙营道:“诸位请看,这些山峦可有树木?”诸将闻言望去,只见蒙古大营所在之处,童山濯濯,寸草也无,更遑论树木了。 原来,川东多山,林木森秀,极易隐藏兵马,上次向宗道伏兵山林之中,突袭蒙军,蒙军损失惨重,自也吸取了教训。抑且林木一多,便易火攻。蒙哥来后,采纳众议,令诸军砍伐四周树木,所砍树木,一部分用来搭建营房,剩下的制作攻城器械。如此一举四得的好事,蒙古诸将何乐而不为。合州城下,蒙古大军多达十余万,真有排山倒海之能,一声令下,四周山林便被伐了个干净。 梁文靖隐约猜到蒙军意图,见众将迷惑,便解释道:“当年刘备攻打东吴,扎营山林之中,结果被陆逊火烧连营七十里,败得一塌糊涂,病死白帝城。如今的蒙古皇帝比刘备精明多多,砍去山林,防我火攻,所得树木,又用来安营扎寨,打造云梯。”诸将无不点头。 梁文靖道:“只可惜,他忘了一事。”说到这里,他微微一顿,诸将兴致已起,忙道:“千岁英明,原闻其详。” 梁文靖摆手道:“英明说不上,但我发觉一事。山林既被砍伐殆尽,山中的鸟儿失了依凭,本该绝迹才是。不过,各位也瞧见了,蒙古大营时有鸟雀起落,而且成群结队,数量可观。” 诸将一瞧,蒙古大营上空果然百鸟纷飞,不时起落,王坚奇道:“确如千岁所说,但不知与粮草有何干系?”梁文靖叹道:“王将军还不明白么,这鸟雀起落之处,便是蒙古大军屯粮之处了。” 诸将恍然大悟,纷纷以手蹙额,连道自己糊涂。梁文靖续道:“蒙古人嗜食牛羊,但牛羊也须粮草喂养。蒙古皇帝此次亲征,驱逐北方汉人兵马、民夫数十万,这些人都以粟麦为食。以我之见,鸟雀越多,起落越频,那处的粮草便越多。大伙儿只需细心观察,将鸟雀起落密集之处一一画入图纸,劫营之时,按图索骥一一烧毁。鞑子没了粮草,还不退兵么?” 诸将欣喜不已,纷纷击掌称善,均想:“这道理原本极为简单,但为何我等就没想到,到底还是一代贤王,名不虚传。” 原来,这些大将要么世袭军职,要么科举出身,自小习文练武,故而四体不勤,五谷不分,不似梁文靖在乡间长大,放牛犁田,深知农人疾苦。每至秋收,鸟雀便成大害,成群结队啄食麦粒,村中老幼往往空村而出,敲罗打鼓,整日驱赶,要么必遭莫大损失。故而梁文靖一见蒙营上方鸟雀,便想到这个道理,一举瞧破蒙军虚实。 众将欢天喜地,梁文靖却无得色,皱眉半晌,忽道:“不过,此计许胜不许败,可一不可再,定要一战成功。若是事败,鞑子多了提防,将来再无机会,但不知道那位将军肯提兵前往?” 此言一出,场中倏地寂然。众将久经沙场,均知此战凶险,这一去,不论成败,多半有去无回,一时间尽皆默然。梁文靖叹一口气,正要说话,忽听一个苍劲的嗓音道:“末将愿往。” 梁文靖闻声变色,掉头望去,只见梁天德昂然出列,不由大惊,刚想出言阻止,却见梁天德目光如炬,逼视过来,顿时做声不得。王坚沉吟道:“老将军,有你统军,再好不过,只是……” 梁天德摆手道:“置制使心意,我已明白。但国家有难,正是我辈武夫效死之时。别说趁夜劫营,就算白昼踹营,梁某三尺硬弓在手,也无退缩之理。”说罢哗然跪下,抱拳沉声道:“请千岁应允。” 梁文靖不料自己苦心设计,竟引得父亲涉险,一时如五雷轰顶,已然呆了。梁天德见他久不答应,又道一声。梁文靖始才还过神来,但已无心言语,双眼一闭,只挥了挥手,便快步下城去了。 返回王府,梁文靖钻入住处,闭门不出。王月婵久不见他,按捺不住思念之情,常遣止雪四人前来探望收拾,此时听他回房,便过来侍奉。梁文靖见了四婢,想到林梦石之言,不觉心生凄惶;但想父亲犯险,又觉苦恼万分,一时心中矛盾难解,禁不住落下泪来。 四婢见他落泪,知他必有不顺心之事,报与月婵,王月婵赶过来,拿话语试探他,梁文靖只是摇头不答,王月婵只当他信不过自己,心中委屈,唯有陪他一起流泪。 这时间,忽听梁天德求见,梁文靖一跳而起,忙道:“快快请进。”王月婵心中怪讶,忽听梁文靖道:“我有要事,月婵姑娘暂请回避。”王月婵面色一白,蓦地冷笑道:“小女子卑贱得很,自然听不得千岁的要事。”把袖一拂,飘然去了。 梁文靖见她无端发怒,唯有苦笑。不一时,梁天德来到。梁文靖忙将拉入卧房,关紧大门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九章 破阵子 3 梁天德眉头大皱,叱道:“这么火烧火燎做什么?”忽见梁文靖屈膝跪倒,连连磕头,流泪道:“爹爹,当我求你,此行危险无比,你还是不去的好。” 梁天德大怒,正要发作,但一瞧他流泪模样,不知怎的,心中竟是一软,叹道:“如今合州万千黎民悬于一线,城破之时,只怕无人幸免,与之相比,为父这点危险又算什么?”蓦地扶起梁文靖,攒袖拭去他的泪水,叹道:“痴儿,男儿流血不流泪啊!” 梁文靖呆了呆,仍不死心,说道:“爹爹,上次偷偷逃走,是孩儿不对。我答应从今往后听您的话,再不惹您生气,只求您瞧着孩儿与你相依为命的分上,不要涉险了。”说到这儿,眼里又潮湿了。 梁天德摇头道:“都是孩子话。知子莫如父,我也猜到上次并非遭人劫持,而是你自己逃的。唉,你秉性柔弱,担不得大事,面对如此危难,担负如此责任,真是为难你了。”他心想这一去生死难料,口气一改往日严峻,温和慈爱,梁文靖听了,更是流泪不绝。 梁天德又问起梁文靖武功大进的事,梁文靖不敢隐瞒,一一说了,只是瞒过与萧玉翎几番纠葛、暗生情愫之事,至于内力如何变得如此强劲,他也不甚明白,便全数归于公羊羽教导之功。 梁天德欣然道:“没料到你如此造化,履险如夷不说,又遇上如此异人,练成一身好武功。”说到这里,忽又微微一笑,道:“说起来,那晚救走那女刺客的也是你吧。” 梁文靖目定口呆,也不知是否承认。梁天德已瞧破他的心思,笑道:“你瞒得过别人,瞒得过我么?”说到这儿,他眉头一皱,道:“说到这儿,只怕那日白先生也瞧出是你了。但不知那女子又去了哪里?” 梁文靖想起那日白朴的威胁,不敢说明,只得道:“孩儿被萧冷虏获时,多亏她救护,那日救出她后,便放她出府去了。”梁天德点头道:“这事倒没做错,有恩不报,也不是大丈夫所为。”说到这儿,又问道,“你平日一团呆气,为何此番迭出奇策,先是伏兵城外,若非鞑子兵势太强,几乎成功;如今又想出这么一条绝计?” 梁文靖只得如实说了。梁天德听他说这些计谋均是得自史书话本。不由得拈须沉吟,半晌道:“我以前不让你读书,只怕错了。如今你假冒淮安王,凶险万分。此战若败,玉石俱焚,倒也罢了,但若守住城池,鞑子退兵,势必有更多阴谋诡计,有的是蒙古人的,有的却是宋人的,你秉性柔善,决计无法应付。若我今晚不能回来,你就换了衣衫,悄悄去吧,将来读书也好,习武也罢,都由你自己去了。”说罢取了一个包袱,交到梁文靖手上,啸傲沙场的豪气荡然无存,眼中切切,俨然尽是慈爱之情。 梁文靖心知父亲心意已决,颤着手接过包袱,恨不得大哭一场。 梁天德面色一沉,又道:“你须记得,若为父不在,身边人等均不可深信,那些宋官儿趋炎附势,翻脸无情,自不必说。便是白朴白先生,也不可深信,我这几天和他相处多了,发觉此人城府极深,专爱算计他人,十句话中不过三两句真话,倒有七八句是敷衍的。至于那个严刚,上次分明想偷虎符,但因你逃走,大伙儿一时惊乱,无暇理会。抑且证据不足,他又嘴硬得紧,白先生虽疑他是太子奸细,却定不得他的罪,不过留他在世,终是祸患。这次我去袭营,顺道将他带上,临阵寻他个不是,将他斩了。届时调兵之时,我找你要人,你不可阻拦。”他说到这里,枭雄之性发作,浓眉间透出狠辣之色。 梁文靖瞧得心惊,但此时已无暇理会他人生死,只得含泪道:“爹爹,无论如何,你一定回来。” 梁天德深深瞧他一眼,蓦地将袖一拂,放声长笑,推开大门,踏了出去. 是夜,梁天德点齐一千人马,带齐硫磺火箭等纵火之物,人马衔枚,悄然出城。 众将登楼相送,一时秋风飒飒,掠过城头,天上星月,暗沉沉失了光芒。梁文靖心情十分沉重,凝望远处蒙军大营,那里星火点点,乍眼一望,竟是璀璨绝伦。 过了约莫一个时辰,蒙营灯火渐暗,料是逐部就寝,便在此时,一点星火却骤然亮了起来,忽地向上一跃,好像一轮烈日,从北方急速升起。众将呼吸一紧,大气也不敢出,不一阵,只见蒙古大营中,十几处火头争相冒起,顷刻之间火借风势,一发不可收拾。 城头诸将眼见得手,不由得相拥欢呼。梁文靖却是心往下沉,极目眺望蒙营,一颗心怦怦直跳,似要破胸而出。 火势渐大,蒙古营帐中,人喊马嘶,喧天哄闹,混乱已极。闹了约莫小半个时辰,忽见蒙营中匆匆驰出百余骑,直奔合州城而来。身后蒙古骑兵漫山遍野,呼喝怒骂,衔尾紧追。 王坚失声叫道:“一千兵马,只剩下百人么?”梁文靖紧张得说不出话来,只瞪大眼睛,寻找父亲身影,忽见当先一人,反身开弓,数名蒙古骑兵射落马下,他认得父亲身形,不觉一声欢呼。 一时间,追赶的蒙古骑兵越来越多,箭如飞蝗,转眼间,梁天德百余骑又少了一半。梁文靖不管他人,心神只系在父亲身上。只见梁天德越奔越近,借着城头火光,隐约见他盔甲染满鲜血,几成一个血人。忽然间,他一勒马,落在众军后面,反身一发数箭,箭无虚发。 梁文靖不料父亲当此生死关头,尚为同袍断后,真急得面无人色,恨不能将自己这两条脚也接在那匹马身上,至于是否跑得快些,已是不及多想了,当即喝道:“大开城门。” 众将一愕,王坚摇头道:“不成,千岁你瞧,鞑子来得太多,逼得又太紧,我若贸然开门,必然乘势冲进。”梁文靖一瞧,形势果然如此,不由急道:“还有法子么?” 众将均是低头,心道:“既已成功,这区区几十人,不要也罢。” 梁文靖不知众人主意,正自焦急,忽听白朴喝道: “放下绳索,”这一下提醒众人,王坚急忙下令,十多条绳索从城头飞落,此时劫营兵马正好赶到,纷纷自马背跃起,抓住绳索,攀到城头。 梁天德跳下马来,立在城下,左右开弓,射得鞑子人仰马翻,来势一缓,直到同伴纷纷登城,他才抓住一条绳索,向城头攀来。 蒙古骑兵怒火冲天,纷纷抢来,箭如密雨,直奔墙头,梁天德百战之身,深通接箭避箭之术,挽着绳索荡来荡去,避开飞矢,荡了三下,离城头仅有十丈。梁文靖心急,早已顾不得什么身份,与众士卒拉拽绳索,助他上升。眼看梁天德就要登城,忽听异响大作,一箭飞来,这一箭迥异常箭,劲急无比。梁天德躲闪不及,闷哼一声,竟被生生钉在墙上。 梁文靖倒吸了一口冷气,正要拼命拉绳。第二箭又到了,梁天德只觉背心剧痛,双手一滑,仰天倒了下去,朦胧中只瞧得梁文靖错愕万分,瞪眼瞧来。他张了张口,想要说话,但耳边只是山崩海啸似的人喊马嘶,嗓子里那点气息散在其中,就如大海中一个水泡,瞬间就消失无影,他雄壮的身躯轰然坠落,四周刀枪马蹄,猬集而来。 梁文靖瞧着手中绳索,怔忡一下,又抬眼望向远处,只见火光映照间,一员蒙将蓝衣黑马,拈弓搭箭,正对城头。刹那间,梁文靖胸口一闷,两眼发黑,踉跄数步,栽倒在地。 龙涎香浓郁的气息弥漫在锦罗铺陈的卧房里。 梁文靖从混沌中惊醒,心头隐隐作痛,像被剖成两半。他呆望着帐顶娇艳欲滴的大朵锦绣牡丹,只觉繁华如故,物是人非。一时间,泪水顺着他的双颊悄然落下,点点滴滴,沾湿了光滑细腻的玉枕。 “大夫,千岁究竟是什么毛病?”门外隐隐传来王坚的声音。那大夫恭声道:“只是太过劳神,阴虚火旺,心火上冲所致,只需多多进补,好生修养便好。”王坚叹道:“千岁年纪轻轻,便担负国家万钧重担,自然是夙兴夜寐,昼夜焦思,患此心疾,也是不免……” 两人声音渐渐去远了,一缕曙光透过雕花的檀木窗,落在镂空的青石地板上。忽有人悄然走了进来,莲足点地,发出细碎响声,梁文靖虽不去看,也知道来得便是王月婵,当下闭上双眼,但觉她来到床边,站了好一会儿,忽又轻轻叹了口气,又带着那一串细响,悄然远去。 梁文靖呆躺好一会儿,从床上坐起来,自床下取出梁天德所赠包裹,打开一看,里一件青布长衫,还有十锭纹银。梁文靖紧紧攥住衣衫的一角,眼中又浮现出父亲临别时的面容,耳边又响起他出门时豪迈的笑声,猛然间,泪水又流了下来。 低低哭了一阵,梁文靖猛一咬牙,抹了泪水,换上那件青布长衫,纵身跃上房梁,掀开屋瓦,跃了出去。 “走了么?”一个声音忽地匆忙旁响起。梁文靖微微一怔,冷笑道:“又是你?哼,这一次,瞧你拿什么胁迫我,爹爹已经……去了。”说着眼泪又流下来。 白朴叹了口气,从左侧房顶站起,说道:“令尊精忠报国,血染疆场,肝胆可照天地日月。但他如此苦战,为的是什么?还不是为了这座合州城、这个大宋朝。如今战火未息,你便逃了,令尊九泉之下,岂不寒心。” 梁文靖呸了一声,道:“你说得天花乱坠,只会让别人去送死,从今往后,我再也不上你的当了。合州城,大宋朝,与我有什么关系?” 白朴微微一笑,道:“合州,大宋,还有令尊,你都不放在心上,那也罢了,但那个玉翎姑娘,不知你还记不记得?” 梁文靖身子微颤,蓦地冷笑道:“白先生,你算无遗策,我一贯佩服得狠。”白朴听出他言外之意,淡然道:“不敢,白某但求守住城池,其他的也顾不得了。” 只见梁文靖缓缓转过神来,满面泪痕,忽地冲他阴森一笑,咬牙道:“可惜你千算万算,到底算漏了一着,那女子是谁的弟子?”白朴皱眉道:“早说过了,她是黑水门人。” 梁文靖惨然一笑,道:“不错,她是黑水门人,那射箭的鞑子名叫伯颜,也是黑水门人,她的师兄杀了我爹,你说,我还能喜欢她么?”他踏上一步,逼视白朴道:“还有你,若不是你,我和爹爹又怎会来这里?此恨可比天高,我将来练好武功,必然头一个杀你。”说到这里,他取出怀中虎符,狠狠掷给白朴,恨声道:“这臭虎符还给你,不管蒙古人,还是你们,都不是好人!”说到这里,他指着白朴的鼻尖,哑声又道:“你们,你们都不是好人。” 他说完这句,一顿脚,正要离去,忽听白朴道:“你恨棒打人,我是不管。但有一事我须告诉你,我让胡孙儿将萧玉翎的冯夷刀悬在通衢之地,又贴上告示,通告萧冷,说是他师妹被擒,以此逼他出来。方才我已收到萧冷的传书,说是三个时辰后,在城东藏龙寺一命换一命,用他自己换萧玉翎。倘若他过时不至,对待无用俘虏,白某绝不留情。” 梁文靖呆了呆,蓦地冷笑一声:“与我何干?”他头也不回,大步疾行,忽地跃起,在空中划过一道极长的弧线,隐没在满天曙光之中。 白朴望着他的身影,微微动容道:“好小子。”忽地眉间露出一丝怅然,将虎符揣入腰间,大袖一拂,向北掠去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章 水龙吟 蒙哥跳下马来,望着地上袅袅青烟,焦黑木炭,目光如三冬冰雪,扫过跪在地上的数十名守粮官员。 蒙哥瞧了半晌,忽地呲牙而笑,但这一笑,更添狰狞。为首的官员壮起胆子,颤声道:“臣……臣下昨夜午时,还……还巡视了一……一遍,安排好守卫回营睡觉,刚刚睡着……” 蒙哥不耐,五指一张,喝道:“全都砍了。”侍卫们刀剑齐下,数十颗头颅滚得满地,鲜血在凹地聚成一个小小血池。蒙哥又回过头,阴沉沉地道:“巡夜者何人?” 只见一将出列,拜道:“末将那不斡失职,唯有一死以谢大汗。”说罢拔出腰间弯刀,引刀割颈,颓然倒地。 蒙哥点头道:“此人敢作敢当,不失好汉本色,赐他厚葬。”又向史天泽道:“剩下粮草能支用几日?” 史天泽拜道:“这一次约莫是出了奸细,宋军似乎深知我方屯粮之所,一入营中,便拼死冲往该处,我方全然不及阻拦。是故除了两三处因对方匆忙不及烧毁,多数已遭火劫……” 蒙哥不耐挥手,道:“你们这些汉人官儿,就是罗里罗嗦,不会好好说话,但说能吃几天便是。” 史天泽额上汗出,忙道:“仅够三日之用,抑且川西粮草均已在此,筹措不及。川东诸城又未下,粮草不足,更兼蜀道艰难,后续粮草若要运到,就算不恤牛马,拼死赶路,也当在一月之后了。” 蒙哥皱眉道:“三天么?”又扫视众将道:“你们说呢?”,众将见他面面相觑,不敢答应。伯颜正要出列,身旁的史天泽忽地伸手,将他拽住。 伯颜瞧他一眼,正自纳闷,忽见一将挺身出列,他识得此人名叫安铎,与自己同列马军万夫长,只听安铎朗声道:“粮草关系军心士气,如今接济不上,还请大汗回军六盘山,再做计较。” 蒙哥一拂袖,不置可否,望着天空喃喃道:“三天?三天吗?”忽地掉头,飞身跨上骏马,扬尘而去。 伯颜待蒙哥离去,对史天泽埋怨道:“史世侯,你为何拦着我说话?”史天泽叹一口气,将他拉到僻静处,四顾无人,方叹道:“我真定史家已经历蒙古国三朝,三朝大汗史某均也见过。说起来,如今这位大汗,与前代大不相同呢。” 伯颜讶道:“如何不同?” 史天泽道:“成吉思汗起于微末,亲身攻战,创业艰难,其智略深沉,用兵如神,何时攻,何时守,何时智取,何时力敌,均是了然于胸,这般能耐,放眼百代,无人可比。” 伯颜点头道:“那是自然。” 史天泽又道:“窝阔台汗却是守成之主,性情宽任,凡事无可无不可,不喜深究。他自己打仗不多,但对帐下名将,均能人尽其材,妥善用之。灭金靠的是拖雷大王,西征靠的是拔都大王,故而窝阔台汗虽不亲身征讨,也能攻必克,战必取,不坠他父汗的威名。” 伯颜容色一正,拱手道:“史世侯高见,伯颜受教了。” 史天泽摆手苦笑道:“贵由汗早逝,建树极少,且不说他。至于这位蒙哥汗,称汗之时,大蒙古已历经两朝武功,拓疆数万里,天下马蹄所及,除了南方宋国,多已囊括,国势之强,绝于千古。因之大汗甫入金帐,便是盛世天子,只见疆土广大,人民众多,却不知祖上创业之苦。更兼他刚毅勇决,两次西征,所向披靡,自负才具了得,决计不肯后人。你想想,今日阻于合州城下,他能善罢甘休么?” 伯颜听史天泽评点当今大汗,似乎略有微辞,正觉心惊,但听到后面几句,却是默默点头,争辩不得。 史天泽又道:“伯颜将军文武双全,气度恢宏,放在蒙古人中,也是难得的人才,来日无论平定四方,还是治理天下,都须仰仗将军雄才,但如今时不同,则势不同,将军还须深潜自抑,不可贸然出头。” 他说得隐晦,伯颜仍觉不解,还要再问,忽听胡笳声起,二人听出是蒙哥召将之号,不及多言,双双上马,赶将过去。 来到胡笳起处,两人放眼一瞧,均是吃惊,直见大营之前,不知何时,已搭起一座高台。蒙哥手持白毛大纛,立身台上,目如冷电,顾盼自雄。 此时旭日初露,霞光满天,白毛大纛在晨风中猎猎作响,胡笳三声吹罢,十余万蒙古将士,齐刷刷立于山水之间,神色肃穆,衣甲鲜明。 蒙哥望了一眼四周,蓦地厉声道:“我们是成吉思汗的子孙吗?” 诸军齐声应道:“是!”万人同声,震撼天地 蒙哥道:“成吉思汗的子孙有打不赢的仗吗?” 众军又道:“没有!” “有攻不下的城吗?” “没有!” 蒙哥见众人回答整齐,气势雄壮,不禁问道:“宋狗有这样威猛的战士吗?” “没有!”应答声势如滚雷,长江怒水为之绝流。 蒙哥朗声道:“宋狗派人烧了我们的粮食,想饿死我们。你们害不害怕?” 众军均是愤怒起来,大叫道:“不害怕!” 蒙哥点头道:“说得好。我们如今还有三天粮食,三天之中,能够砸碎宋狗的乌龟壳吗?” 众军哄然大笑,纷纷嚷道:“砸碎宋狗的乌龟壳。” 蒙哥将手一挥,万众无声,只听他说道:“古时候有个将军,渡过河水,烧了船,砸了锅子,只留了三天干粮,却打败比他多几十倍的敌人。我的大军比他多上十倍,精锐十倍,三天之内,一定能攻破合州,杀他个鸡犬不留,用宋狗的血肉,填饱我们的肚子。” 这一下,台下将士的士气澎湃到极点,齐声叫道:“对,用宋狗的血肉,填饱我们的肚子。” 蒙哥忽从箭囊里取出一支羽箭,单膝跪倒,仰望苍穹,扬声道:“我,孛儿只斤蒙哥,向长生天、向大地、向伟大的祖先发誓,不破合州,就如此箭!”他双手高举,奋力一折,羽箭断成两段。 蓦然间,蒙古大军寂静如死,唯有山谷幽风,卷过将军们帽上的长缨。忽地,一名蒙古战士跪了下去,随即,十余万大军如大海波涛,带起一阵让人窒息的呼啸,从山间到谷底,连绵拜倒,齐声高呼道:“不破合州,便如此箭。” 史天泽跪在地上,满心忧郁,侧目瞧了瞧伯颜,只见他也浓眉紧锁,不觉暗叹了口气。念头还没转完,蒙哥已然站起,目视众将,道:“安铎。”安铎迟疑一下,漫步出列。 蒙哥狞笑道:“你今早对我说了什么?不妨再说一遍。” 安铎倏地面无血色,涩声道:“臣下胡言乱语,罪该万死。” 蒙哥冷笑道:“刀斧手!”一名上身赤裸,梳着三塔头的壮汉举着大斧应声走出。 蒙哥一字一顿,咬牙道:“安铎胡言乱语,乱我军心,斩他头颅,祭我大旗。” 安铎不及分说,已被按倒在地,那壮汉手起斧落,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滚落在地。祭师托着金盘,盛起头颅,向着苍天,高高举起。蒙古大军见了,一片欢呼。 伯颜回望史天泽,面色煞白,蓦地低声道:“史大人,救命之德,伯颜终生不忘。”史天泽苦笑一下,摇头叹道:“待你这一战留下性命,再说这话吧!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章 水龙吟 2 梁文靖胸中不平之气奔涌起伏,似乎只有放足狂奔,才能释出。直至城门前,但见城门坚闭,守卫森严,不由一怔停步,心道:“我糊涂了,如今正在打仗,怎么出得了城?”他想到‘糊涂’两字,不觉凄然一笑,想起那晚,在逼仄石室中,正是自己这“糊涂人儿”用“糊涂点心”喂那女子,那情那景历历如生,那分温馨还在心间袅绕未去,只是,那人、那笑、那些娇痴言语,从今往后,却已再不可得了。 想着想着,梁文靖望着高大雄伟的城楼,不知不觉,已是满脸泪水。这时一名校尉正缺壮丁,见到他,忙喝道:“你这厮哭什么?还不过来扛土。”梁文靖一愣,拔腿就跑。那校尉在后面大呼小叫,十来个宋军士兵挺起刀枪,便来拦他。梁文靖“三三步”展动,那几个人扑了个空,你推我挤,撞得头破血流,哇哇惨叫,待得爬将起来,却已不见了梁文靖的影子。 梁文靖转入一道巷子,躲在一堵墙后,偷眼望去,只见外面无数民夫被枪矛捶打前进,男女老少均在其内,号哭动天,更有几个无耻宋军,趁机上下其手,调戏姑娘媳妇。梁文靖平日要么在城头观战,要么在府邸休息,素日进出,也自有马车侍候,城内情形当真如何,极少亲见,忽见如此情形,当真目眦欲裂,恨不得冲将出去,大打出手。 这时间,忽听身后一个沙哑的声音叹道:“你也是逃抓夫的么?”梁文靖吃惊回头,却见一个空鸡笼后露出一张橘子皮似的老脸,混浊的双眼在他脸上转悠。 梁文靖点点头,那老人叹了口气,从鸡笼后挪出一只瘦脚,那脚不知因何没了脚掌,竟已残了。梁文靖忙道:“老先生,我扶你起来?” 那老人摆手道:“不必了。只是,我想你不该逃得。小老儿腿脚不便,那是动不了啦,又没有银子给官爷买酒喝,也没有漂亮女人给官爷暖被窝,只好躲在这里,你还年轻,遇上这种事,不能逃的。” 梁文靖握拳怒道:“这些官兵欺凌弱小,强人所难。这等人也要为他卖命吗?” 老人摇头道:“天下乌鸦一般黑,宋人的官儿纵然坏,但总与大伙儿同宗同族,虽然趁着打仗,抢钱、抢物,拉壮丁,玩女人,但总不至于糟蹋了这一城人的性命。蒙古人却不同,他和咱们不同种,不同宗,从没将大伙儿当人看的,若打进城来,这一城人只怕活不了几个。唉,遇上这世道,保住性命也差不多了……”他大概躲得久了,好容易找到个说话的,絮絮叨叨说个不停。梁文靖听到前面半截,已经呆了,至于后面说了什么,全然不知,隐约记得给了老头儿一锭银子,就懵懵懂懂走开了。 他闷闷走了一程,脑子里又浮现出萧玉翎那张娇艳无俦的笑脸来,不觉胸中烦闷,猛地一拳打在路边墙上,墙壁霍然洞穿,梁文靖也是拳破血流。剧痛入脑,他神志略清,抬眼望去,只见不远处一座庙宇气势恢宏,巍然耸立,敢情这无意之间,竟走到城东藏龙寺来了。 梁文靖忍不住想道:“来也来了,城门又出不去,瞧瞧热闹也好。”他始终割不断心中情意,唯有竭力自解,当下快步抢上,正要入庙,忽听传来依稀人语,又想道,:“还是不见他们的好。”当下绕过影壁,见墙边有棵大树,枝繁叶茂,当下纵身而上,将寺中虚实尽收眼底。 梁文靖凝神细看,只见正对寺门是一座大雄宝殿,殿前罗列石佛地藏,狻猊辟邪。一尊石辟邪前,白朴正挺身而立,萧玉翎则双手反剪,坐在地上,不住辱骂,她嗓子既脆且快,性子又泼辣无忌,更兼这些日子听梁文靖说了许多故事,更多了骂人的谈资。骂了一会儿,忽骂白朴好比曹操,无耻下流,天天晚上挖人家祖坟,偷人家陪葬的宝贝。 白朴虽然坚毅善忍,但听她骂得无中生有,也忍不住道:“小丫头胡说八道,白某何等人物,岂会干夜里盗墓的勾当?”萧玉翎道:“你夜里不干,那一定是白天干的。”白朴暗自愠怒,却又不愿与这女子一般见识,正想故作不理,忽又听萧玉翎说他像诸葛亮,白朴不觉失笑道:“过奖过奖,诸葛先生一代贤人,白某萤火之光,岂敢与皓月争辉。” 萧玉翎冷笑道:“是呀,你和他一样,不但是个吃饱没事干的闲人,还是个怕老婆的软蛋,娶个丑八怪老婆,天天罚你跪搓衣板。” 白朴听得满心不是滋味,皱眉道:“谁说诸葛先生娶了丑八怪,天天跪搓衣板?史书上不见记载,必是市井谣言,污蔑先贤。” 这些话本是梁文靖胡诌出来逗萧玉翎开心的,萧玉翎却是深信不疑,当即便道:“死书上没有,活书上却有。”白朴哑然失笑,一时忘了决战将临,逗她道:“我从来只见死书,哪里瞧见活书了?”萧玉翎道:“原来你只看死书,难怪一脸死相,眼看便活不过今天。哼,至于活书么,也是有的,但姑娘不告诉你。”心里却想:“那呆子活蹦乱跳的,又会说书,又会念诗,不就是一本活书么,有了活书,还瞧死书做什么?”想着又觉疑惑:“那个呆子,也不知死到哪里去了,昨晚也不来瞧我不说,今天也不见人。” 她念着梁文靖,不觉怅然若失,忽听白朴冷笑道:“姑娘这话只怕未必,白某今日便死了,也难保姑娘不死在白某前头。”萧玉翎啐道:“你不死才好呢,最好活一千年。”白朴一愣,拱手笑道:“承姑娘吉言,白某生受了。”萧玉翎道:“我才不说什么鸡言鸭言的,你也不用伸手,缩头才好呢。” 白朴奇道:“白某昂藏男儿,七尺须眉,岂有缩头之理?”萧玉翎冷笑道:“常言道‘千年王八万年龟’,你既然要做不死的王八,自然最好天天缩头,年年缩头,千万不要露出来,要么我师兄一刀下来,你就死了。” 白朴被她绕着弯子一阵臭骂,只气得脸色铁青,欲要回骂,又觉有失身分,蓦地冷哼一声,心道:“圣人有言:‘唯小人与女子难养也’,我堂堂男儿,若是与她对骂,岂不归于小人一党。”当下来个眼观鼻,鼻观心,神游物外,任凭萧玉翎如何挑衅,只是不理。 梁文靖见萧玉翎胡扯乱骂,反而大占上风,听到后面,几乎忘了丧父之痛,笑出声来,但那欢欣却不过一闪而没,苦恼更添了十分:“她的师兄杀了我爹爹,从此以后,我与她势同寇仇,不共戴天,怎么还能喜欢她呢?”一念及此,梁文靖一颗心便似浸于千尺寒潭,再也无力自拔了。 天人交战之际,忽听一声冷哼,梁文靖抬眼望去,只见大雄宝殿之前,不知何时多了一人,黑衣蓝刃,修然而立。 萧玉翎不由喜道:“师兄。”白朴却不掉头,折扇轻摇,笑道:“来了?”萧冷瞥了萧玉翎一眼,面皮微微一颤,说道:“是!” 白朴哈哈大笑,折扇刷的收拢,指定萧玉翎,悠然道:“足下既然来了,就该横刀自刎,还站着作甚?”萧冷摇了摇头,一动不动, 白朴笑道:“怎么,难道要你师妹吃些苦头,才肯动手么?”说着折扇探出,抵上萧玉翎玉颊,笑道,“这一扇下去,令师妹如花容颜可就不妙了。”梁文靖见状,只觉血涌双颊,一股悲愤之气在胸中奔腾汹涌,右拳紧攥起来,几欲一跃而下。 忽听萧冷道:“两国交兵,各为其主,你使这些阴谋手段,萧某无话可说。”说毕,“呛啷”一声,将“海若刀”丢在身旁,扬声道:“但若我今日前来,不是蒙古金帐的勇士,而是黑水一绝的门人,你又当如何?” 萧千绝号称“黑水一怪”,皆因他孤僻狠毒,江湖中人又恨又怕,故而呼其为怪。萧千绝对此并不在意,反而自认叫得贴切。但萧冷视他若神明,对外只称“黑水一绝”,绝口不提这个怪字。梁文靖听得这话,却是周身冰冷,望着萧玉翎,心中好不凄然:“是了,她是黑水门人,自有黑水门人帮她出头,与我又有什么关系?说到底,她是武林大宗师的弟子,我却只是一个适逢其会的乡下小子罢了,更何况,她师兄杀了我爹爹,此恨此仇,永无消解……”想着想着,他眼前泪影浮动,渐又朦胧起来。 白朴面色阴沉,沉默许久,忽地吐出一口,道:“黑水门人?” 萧冷道:“不错,黑水门人。” 白朴眉头舒展开来,眼中却掠过一丝恍惚,似乎遇上了绝大难题,无以自决。过得许久,方才望着远处晴空,淡淡地道:“当年我投身官府,甘为淮安王幕僚,天天面对朝野纷争,尔虞我诈,做下了许多违背天良的大事。” 萧冷不料他突出此言,捉摸不透,不禁眉头皱起。却听白朴续道:“自那以后,家师便将我逐出门墙。按理说,你还能以黑水门人自居,而白某福薄,已非穷儒门人也。”说罢不胜怅然,悠悠叹了口气。 萧冷只觉心往下沉,苍白的双颊浮起一抹艳红。他原本想白朴是穷儒公羊羽的弟子,公羊羽和萧千绝一代夙敌,冤仇极深;自己若以黑水门人挑战,白朴迫于师门尊严,势必以穷儒门徒应战,与自己单打独斗,不可再倚仗人质。不料白朴竟是公羊羽的弃徒,萧冷算计尽皆落空,一急之下,背脊隐隐作痛,几乎咳嗽出声,但怕对手瞧出破绽,只有拼命忍耐,面皮越来越红,近乎血色。 白朴兀自不觉,只是低眉沉吟,过了半晌,忽地抬眼一笑,缓缓道:“白某生平阴谋为主,行事未必合于正道。只可惜,白某不才,就算堕入名利场中,污人自污,也始终看不透这师徒之义。”他说着,将折扇从萧玉翎脸上移开,双目神光一凝,蓦地扬声道:“家师虽不认我这个徒弟,但白某此生,始终都是穷儒门人。” 梁文靖听得这话,不由得心头一紧,双目大张。萧冷也是面露诧色。白朴将折扇从容插在腰间,一拂袖,悠然扬声道:“凌空一羽,万古云霄。” 萧冷眼中冷电闪过,蓦地一声长笑:“黑水滔滔,荡尽天下。” 霎时间,两人各自踏上一步,一阵萧瑟秋风卷起尘土,掠过树梢,梁文靖只觉两眼一迷,不觉打了个寒战,揉眼再瞧时,萧,白二人已斗在一起。 两人各为师门而战,萧冷不用兵刃,白朴自也应之以徒手,掌风到处,花木尽摧,“浩然正气”与“玄阴离合神功”其性相克,两种真气弥漫空中,“咝咝”作响。黑水绝学讲究“先发制人。”萧冷展开“如意幻魔手”,真个霆不及发,电不及飞,直如风云变幻,星剑光芒。 白朴则使“须弥芥子掌”,出手从容,绝似个柔韧万端的气囊,敌强则收,敌弱则放,守在方寸之间,却不失潇洒气度。 梁文靖瞧了片刻,微觉疑惑:“萧姑娘的师兄出手好快,白先生出手却不快不慢,为何偏能不落下风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章 水龙吟 3 他好奇心起,定神细瞧,不料如此神思凝注,场中二人举动便生极大变化,仿佛慢了许多,足端指尖如何变化,在梁文靖眼中,均是纤毫必现,只是梁文靖呆气一犯,只顾张望,对此异变浑然不觉。瞧了一会儿,他发觉萧冷指间变化十分奇怪,看似一掌劈下,一拳递出,但拳掌出到半途,十指往往忽然伸屈,时如钢锥,时如凤眼,忽弹忽戳,忽割忽刺,变化出奇,难以捉摸。 但梁文靖既然犯了呆气,便也钻起牛角尖来,越是不易捉摸,越想瞧出其中奥妙,琢磨半晌,渐渐发觉,萧冷十指变化虽繁,但十般变化中,九般却是虚招,用来迷惑对手,唯有一个实着,直指对方要害,只是这致命一击藏在那九般变化之中,变动不居,令人难以把握。 梁文靖一念及此,精神大振,心思越发敏锐,反复琢磨萧冷变化虚实,初时尚有对错,但随他心神专注,心间仿佛出现了一面极澄净的镜子,将萧冷的招式变化投映其上,实则留之,虚则去之,渐能把握住萧冷出招的神意,抑且十猜九中。梁文靖瞧到这里,不由得一阵狂喜:“这倒好,下次再与他交手,我先看穿他的实招,再以‘三三步’提前逃走,如此一来,便可立于不败之地了。” 他只顾想着如何瞧破萧冷的真意,以便逃命,全不知自己无意之间,已臻至“三才归元掌”中“镜心识”的境界。“三才归元掌”以神遇敌,专一觑敌虚实,后发制人。有道是“批亢捣虚”,“三三步”不过是批亢之术,而“镜心识”才是捣虚之法。高明者只需先以“镜心识”料敌先机,再以“三三步”避敌攻击,最后方以“三才掌”予敌归元一击,破敌于电光石火之间。 这数日来,梁文靖“三三步”已然精熟,如今又领会“镜心识”,“三才归元掌”已臻完满,所缺者只是面对强敌的勇气罢了。瞧罢萧冷,他又瞧白朴,但见白朴始终处于守势,不曾进击,不由寻思道:“他这般只守不攻,有实招没虚招,却叫人无可奈何了。”继而又觉疑惑:“但这般只守不攻,又如何能胜萧姑娘的师兄呢?这白朴肚子里到底打什么主意” 他思索不透,神思渐渐分散,游目望去,只见萧玉翎神色专注,凝视斗场,妙目亮如寒星,双颊因为激动,罩上一抹嫣红,娇如春花,更添韵致。梁文靖瞧得呆了,恨不得就此跳下树来,解开她的束缚,抱着她逃到天边海角,将什么仇怨,战争,武功,统统抛在后面,再也不理。 想着想着,梁文靖心中怨怼尽消,充满温柔之意,正当此时,忽听萧冷发声疾喝,偌大藏龙寺也似随之一振,屋瓦皆响。梁文靖如雷轰顶,悚然惊悟,方又回到当前,想到自身处境,不觉心如死灰。 他无精打采,举目望去,忽地目光一亮,只见萧冷双臂一沉,两拳紧握,十指倏地弹出,指间隐隐迸出雷声。梁文靖瞧得心惊,隐约记起,当日自己浑身火热之时,萧冷也曾使过这路指法,当时点中自己,阴寒彻骨,十分难受,而此时瞧来,萧冷指间声势,胜过那日数倍。 而白朴情状更奇,只见他忽东忽西,倏忽来去,竟是使出“三三步”来。梁文靖心中释然:“白朴既是公羊先生的弃徒,会这步法也不奇怪。”但瞧了半晌,又觉诧异,敢情白朴移步虽快,但落地方位却不尽正确,似乎虽然学过步法,却没学全。 原来,白朴虽饱读诗史经传,学问深湛,但在“算学”一道上却是全无天分,是以设谋使计尚可,理财算帐,却非所长,计算一繁,势必出错。“三三步”取法“九宫图”,其中易数变化十分精微,不但算道繁复,抑且须得计算迅捷。白朴天资所限,学这武功自然大打折扣。 但他算道虽拙,计谋却很深远,初时一味谨守不攻,并非无因。原来,萧冷上次被他自后袭击,身受重伤,须得调养大半月方能痊愈。白朴也深知此理,让胡孙儿将萧玉翎被擒的消息传遍全城,并将萧玉翎的短刀悬在城中旗斗上示威。萧冷潜伏已久,消息终于传入耳中,当下顾不得内伤未愈,取刀传书,约在这藏龙寺一战。 白朴也知萧冷必未痊愈,是故避其锋芒,只守不攻,存心引得他内伤迸发,萧冷自也明白对手心意,情急之下,使出“轻雷指”来。“轻雷指”本是萧千绝早年的绝技,威力虽大,但极耗内力。后来萧千绝悟通更厉害的武功,便不再用。萧冷练功虽勤,悟性却弱了些,练到“轻雷指”,便受阻碍,难以精进了。是故除了“修罗灭世刀”,这“轻雷指”乃是他当前最强的徒手功夫,十指一出,锐若刀剑,欲要一举破去白朴的“须弥芥子掌”。 白朴但觉对方指力太利,不敢应当,唯有以“三三步”暂避,只惜所学未精,步法有误。但如此一来,两人武功均有莫大缺陷,一时间又成僵持。 但白朴设计在先,以全身对伤疲,已然立于不败之地。“轻雷指”却极耗内力,时辰一久,萧冷渐觉背脊伤处痛如刀绞,大有复发之兆,他情急之下,蓦地厉啸一声,奋不顾身,猛地向白朴撞到。 白朴胜券在握,也不与他争锋,飒然飘退两尺,萧冷飞步赶上,大喝一声,变指为掌,疾拍过去。这招已在白朴料中,忽地微微一笑,双臂圈合,波的一声,两双手掌竟黏在一处。 萧冷只觉白朴掌心传出一股粘力,一挣之下,竟然脱手不得,不由心神剧震:“糟糕,这厮奸诈,竟要逼我拼斗内力。”忽觉白朴内劲汹涌而至,转念不及,唯有聚力抵御。 二人各催内力,一时状若石像,唯有须发随风,微微飘动。寺院里霎时间静了下来。 渐渐地,只见萧冷脸上腾起一股青气,笼罩眉间,须发白气氤氲,凝成汗水,不绝滴落。萧玉翎见状大惊,心知萧冷内力已运转到极致,有枯竭之兆。再瞧白朴,却见他双颊白里透红,意态从容,显然饶有余力,心知二人高下已分,萧冷丧命,只在须臾,不由焦急起来,叫道:“师兄支撑住,我来帮你。”拼命挪动身躯,向二人站立处移来。 白朴闻声一惊,他虽稳占上风,但这比拼内力至为凶险,精气神尽在体内流转,防护无力。若然被萧玉翎一头撞上,外力相加,自己必受干扰,萧冷再趁虚而入,可谓大势去矣。只苦于无暇他顾,唯有拼命催动内力,攻向萧冷,要抢在萧玉翎之前取胜。 萧玉翎移动未足两尺,忽见萧冷面上青气转浓,变为紫黑,丝丝鲜血自口角溢了出来,不觉一惊:“不好,师兄要散功了。”可恨离得太远,只急得她眼中泪花直转。 梁文靖见此情形,心中大痛:“她到底是蒙古女子,黑水门人,紧要时,总是帮着她师兄的!”不觉意兴萧索,谁胜谁负再不关心,一按树干,正欲离开。忽见庙门前紫影一闪,端木长歌踱进门来,瞧着场上二人,嘻嘻一笑,拾起地上的海若刀,朗声道:“白先生,我来助你!” 萧玉翎惊怒无比,破口骂道:“臭老鬼,下流坯,趁人之危,算什么好汉……”话音未落,端木长歌身子微躬,手中蓝光一现,忽向萧冷腰间绕去。 眼看这大敌惨遭腰斩,白朴不觉暗叹一口气:“没料这贼子纵横一世,竟死得如此窝囊……”念头没转完,忽觉小腹剧痛,低头一瞧,只见端木长歌笑容狰狞,目光慑人,正死死盯着自己。白朴只觉头脑一阵迷糊,脱口道:“你……”一字未出,口中鲜血已如泉喷出,溅了萧冷一脸。萧冷苦撑已久,内力已催到极致,忽觉对手内劲骤失,掌力顿如猛虎出柙,涌向白朴四肢百骸。白朴如被狂风卷起,飞跌而出,砰的一声撞中殿前石狮,软软瘫坐在地。 这变故突兀异常,除了端木长歌,其他三人均已呆了。过了半晌,萧冷蓦地拭去脸上血污,冷冷瞥了端木长歌一眼,淡然道:“我与他公平相搏,你来掺合什么?”他生平桀骜自负,今日得人相助取胜,大失颜面,一念及此,毒念平生,心忖唯一之法,便是寻个借口,杀掉此人,以免污了自家名声。 端木长歌见萧冷目中生寒,杀气毕露,心头一震,忽地笑笑,扬声道:“回龙岭,鬼愁涧,神仙渡,惊鹤谷,横绝峪。” 萧冷一呆,真气陡弛,皱眉道:“原来是你。”端木长歌笑道:“萧先生竟还记得不才,不才荣幸之至。”说罢双手捧着海若刀,递到萧冷面前。 萧冷不禁默然,忽地接过海若刀,断去萧玉翎手足绳索。萧玉翎一跃而且,迷惑道:“师兄,这却是怎么回事?他又是谁” 萧冷瞧她一眼,欲要怨怪,但见她容色憔悴,想必落入敌手,多受折磨,心中生出一丝不忍,幽幽叹道:“你还记得咱们在六盘山大营收到的鸽书么?”萧玉翎道:“记得,但你却不让我瞧,当天就说赶路,一走便是三天。” 萧冷道:“那鸽书上就写着六个地名:‘回龙岭,鬼愁涧,神仙渡,惊鹤谷,横绝峪’。”萧玉翎咦了一声,望着端木长歌,奇道:“岂不是和他说得一样。”萧冷道:“那是自然,只因那鸽书便是他传来的,这六个地名,正是大宋淮安王入蜀的路径,我昼夜兼程,好歹在横绝峪将那一行宋人截住了,只不过淮安那厮狡狯得紧,事到临头,竟被他用了替身,瞒混过去了。” 萧玉翎恍然大悟,正犹豫是否说出梁文靖身份,忽听端木长歌冷笑一声,道:“什么替身瞒混,不过是白朴这厮虚张声势罢了。横绝峪丧命的那淮安王本就是真身,如今的这淮安王,不过是一个乡下小子假扮的罢了。” 萧冷皱眉道:“假扮的?难怪了,瞧他土头土脑,十分别扭。”心中一阵释然,往萧玉翎瞧去,却见她鼓着两腮,气呼呼望着自己,便笑道:“师妹,你如今知道了,他不过是土头土脑的乡下小子……” 话没说完,萧玉翎已啐了一口,骂道:“你才土头土脑呢。” 萧冷心往下沉,原指望梁文靖身份暴露,便能叫萧玉翎死心,如今瞧来,仍是不能,不觉一阵焦躁,重重哼了一声。 萧玉翎扬声道:“老头儿,你怎么做淮安的随从,又给咱们送信,岂不是一个朝三暮四的小人么?” 萧冷眉头一皱,正要呵斥,端木长歌已笑笑,忽地叽里咕噜说了几句话,萧玉翎听得一怔,蓦地失声道:“你……你会蒙古话?” 端木长歌微笑道:“我本就是蒙古人,当年奉窝阔台大汗之命,作为死间潜入宋国,打探大宋消息。可惜宋将孟珙用兵如神,大汗屡战不利,尚未攻下宋国,便已驾崩,以致我身处南朝,却无用武之地……”说到这儿,他目视悠悠碧空,神色竟有些凄然,“二十年……二十年呢,这二十年,草原上不知枯了多少牧草、生了多少牛羊!” 说到这儿,他忽从追忆中惊醒,面色一沉,正色道:“萧先生,如今双方交兵,已到紧要关头。今早我已得消息,蒙哥汗临阵誓师,不破合州,决不还军。”梁文靖听得心头剧震,手足一软,几乎跌落,慌忙按捺心神,双手攥紧树干,几要喘不过气来。 却听萧冷道:“为何攻得如此之急?”端木长歌叹道:“都怪我一时大意,铸成此错。我原以为那乡下小子呆里呆气,草包一个,由他冒充淮安,不但于战事无补,反而会扰乱宋人阵脚……”忽听萧玉翎呸了一声,道:“你才呆里呆气,草包一个。”端木长歌不觉皱眉。梁文靖听到这里,心中却说不出是何滋味,忖道:“别人两次辱骂于我,她都为我出头,足见一片真心,梁文靖啊梁文靖,你真能忍心丢下她么?”他矛盾万分,揪住胸口,恨不得将心也掏将出来瞧瞧。 却听萧冷淡然道:“敝师妹方才出困,神志不清,足下不用理会。”端木长歌瞧了萧玉翎一眼,神色狐疑,唔了一声,续道:“我本以为白朴设下此计,无异于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,自取其辱。更何况有一同行之人,姓严名刚,本为王府侍卫,昔日在临安恋慕一个青楼女子,那女子却是大宋太子的细作,一来二去,将这严刚也赚了过去,作为奸细安插在淮安身边。我对此事虽已知晓,却隐忍不发。后来入蜀,这姓严的得了太子密令,屡次想盗走淮安的虎符,却碍于白朴武功,未能得逞,后来对那乡下小子下手,到底暴露了。” 说到这里,他叹了口气:“事后白朴加倍警惕,对我等日夜提防,但凡大事,均是避着老夫。老夫更加不敢妄言妄动,一路隐忍,来到合州。不料那乡下小子的父亲梁天德乃是当世虎将,先是与伯颜将军大斗骑射,旗鼓相当,后又射死兀良合台元帅,最后还率军将我大军粮草焚烧几尽。就连那乡下小子,也不知从何练成一身惊人武艺,单骑入阵,擒了阿术万夫长。可说这对父子,不是淮安,胜似淮安,逼得大汗一怒之下,立誓破城。” 萧冷静静听着,始终面色阴沉,不见喜怒。梁文靖却听得呆了,默念着端木长歌的话:“可说这对父子,不是淮安,胜似淮安。”这一番评语,出自这敌人之口,震撼人心之处,真是胜过那些宋将的吹捧十倍。梁文靖想起父亲临别时的豪言壮语,不由得左拳紧攥,一腔热血涌遍全身,整个人似要燃烧起来,心中唯有一个念头,转来转去:“爹爹终究没白死,终究没白死……” 却听端木长歌又叹道:“萧先生,我军如今粮草不济,不能久战,若是城中大将坚城自守,形势危矣。当务之急,须得萧先生大显神通,将城中大将一一斩于刀下。大将一死,合州守军势必不战而溃,届时大汗一战成功,你我必然名垂青史。” 萧冷神色兀自冷肃。梁文靖却已牙关咬紧,发起抖来,心道:“爹爹为国捐躯,若合州破了,他岂非死得不值……”忽又想起那跛脚老人的话语,想象蒙军入城的惨状,不觉心如乱麻,太阳穴突突直跳。 端木长歌说罢这些话,见萧冷无动于衷,心思不明,不由颇是忐忑,目光一转,投向白朴满身是血的尸体,当真倍感得意,心道:“白先生啊白先生,饶你武功胜我十倍,终究敌不过老夫一个忍字。往日你处处压在老夫头上,今日还不是做了我刀下之鬼?”想到此处,不由得哈哈大笑。 长笑数声,忽见白朴左袖间似有晶芒闪过,端木长歌一怔,继而胸中涌起一阵狂喜,抢上前去。萧冷皱眉道:“你做什么?” 端木长歌笑道:“我瞧瞧他死透没有?”横身遮住萧冷视线,一膝跪倒,撩开白朴衣袖,那只雪白玉虎赫然在目。端木长歌一颗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上,心知这枚虎符足以调动川中兵马,只需萧冷杀死守将,自己再以这只玉虎号令守军,合州城势必不战自溃。合州若破,蒙军沿江东下,揽尽江南繁华,来日论功行赏,自己便是征服宋国的大功臣。 他越想越美,将那玉虎死死攥在掌心,浑身气力都似注入其中。心中只忖道:“这宝贝可不能让这姓萧的瞧见了,以免分了我的功劳。如今先撺掇他杀了守将是真……”这些念头如电闪过,他正要起身,忽觉心口锐痛,想好的一番说辞尽被这剧痛堵在嗓子眼里,再也吐不出来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一章 鹤冲天 萧冷见端木长歌屈膝躬身,久不起来,大不耐烦,冷冷道:“这人挨你一刀,又被我内力震碎内脏,岂有生理……”话未说完,神色忽变,只见端木长歌背后紫衣如被墨汁洇染,初时只有一点,渐渐漫如烟云,散成一团。 萧玉翎也觉有异,心头一动,蓦地花容惨变,失声道:“是血……”萧冷一步抢上,只见端木长歌兀自俯身下探,双眼呆滞,神色似惊还怒,白朴一条手臂浸透鲜血,自下而上没入他心口。是故端木长歌虽已气绝,却因被那手臂支撑,始终未及倒下。 萧冷虽杀人如麻,见此情形,也微觉失神,循那手臂望去,但见白朴两眼大张,眼中神光却已渐渐涣散开去。敢情他连遭重创,自知无治,跌出之时,故意将虎符抖出,露在袖边,然后全力护住心脉,只等端木长歌、萧冷发觉之时,上前来取,便施以垂死一击。此时一旦出手,精力尽丧,忽地幽幽吐了口气,缓缓闭上眼睛。 萧冷见他如此坚忍,也不禁肃然,沉默半晌,转过身来,向萧玉翎道:“你将这些尸体收拾了,在寺中等我一会儿。” 萧玉翎瞧了两具尸体一眼,露出厌恶之色,懒声道:“你上哪儿去?”萧冷淡然道:“这人说得不错,杀光守将,合州自破。” 他边说边走,话音未落,人已经在寺门之外了。 萧玉翎撅起小嘴,望着萧冷去处,哼声道:“了不起么,谁希罕等你,我寻呆子去。”说罢转身,这一瞧,不由惊喜出声,只见梁文靖一袭青衫,伫立在尸身前,面上一片茫然。 萧玉翎喜上眉梢,骂道:“呆子,你才来么?”娇躯一拧,便向梁文靖怀中扑到。不料梁文靖步子微错。萧玉翎一扑落空,不由怔忡,继而跌足怒道:“死呆子,你弄什么名堂,你……你想死了……”说到这里,忽见梁文靖神色古怪,目光似喜似悲,流转不定。 萧玉翎见他如此神色,不觉心生陌生之感,微感迟疑,道:“呆子,你……你怎么啦?谁气着你啦?”梁文靖摇了摇头。 萧玉翎小嘴一撅,又道:“那是不是你爹爹打了你?哼,我跟他说理去。”话未说完,忽见梁文靖双眼一红,泪水夺眶而出,忽地背过身子,摆了摆手,涩声道:“萧……萧姑娘,你……你走吧,走得越远越好……” 萧玉翎抢上一步,拉住他衣袖,急道:“怎么叫我走,要走,你得陪着我,大家一起走。”梁文靖一拂袖,摔开她手,咬牙道:“你自己走吧,我……我再也不想见你了……” 萧玉翎如遭雷击,呆了一会儿,伸出素手去探他额头,柔声道:“你……你是不是病了?”梁文靖却不敢瞧她,别着头让开两步,颤声道:“我没病。” 萧玉翎不由怒道:“没人气你,没人打你,又没有病,你发什么疯?” 梁文靖长吸了一口气,慢慢地抬起头来,定定地望着她,脸色苍白如死。萧玉翎见他如此凄惶,不由得怒意尽消,既爱且怜,伸出手来,欲抚他面颊,不料梁文靖扭头避过,蓦地咽了一口唾沫,艰难地道:“昨晚,我爹爹被你师兄伯颜射死了,杀父之仇,不共戴天,我……我从今往后,再不能喜欢你了。” 萧玉翎只觉脑子里嗡了一下,蓦然间空空如也,好半晌,才又有了知觉,却不知道说什么才好,只道:“我是我,他们是他们……” 梁文靖双眼陡然张大,面容竟有几分狰狞,厉声道,:“好啊,你肯杀你师兄么?”萧玉翎又是一呆,欲言又止。 梁文靖再踏上一步,逼视她道:“你肯杀你师兄么?”萧玉翎见他一改常态,变得如此凶狠,心中又是委屈,又是气恼,一顿脚,叫道:“你……你再这样凶,我……我要揍你了。” 梁文靖点点头道:“好,好。”然后退后三步,惨笑道:“我不逼你,你……也就当从来没见过我……”说着泪涌双目,却怕被萧玉翎瞧见,匆匆掉头,分开端木长歌与白朴的尸首,忽听叮的一声响,清脆悦耳,梁文靖低头望去,却见那白玉虎符从端木长歌掌心跌出,落在地上。 梁文靖拾起虎符,入手尤温,然而,把握过这玉虎的人,却大半不在了。这小小一只玉虎,重不足三两,却关系这大宋王朝万里山河的命运,委实令人不可思议。他想到这里,只觉手指不堪重负,似乎也痉挛起来,两点清澈的泪珠,顺颊滑落,滴在白朴血迹斑斑的衣襟上。 “死呆子,你……你不讲理。”萧玉翎遇上如此难解之事,一时无计可施,忍不住哭骂起来。梁文靖闻如未闻,将白朴尸身放平,拜了三拜,继而将玉虎揣入怀中,再也不瞧萧玉翎一眼,大步流星,向寺外走去。忽听萧玉翎哭声一窒,叫道:“臭呆子,你站住。” 梁文靖默不作声,只是走路,耳边传来玉翎凄婉欲绝的哭骂声,他只觉心也似乎碎成了千万片,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。 他踉踉跄跄奔出藏龙寺,忽地抹了泪,纵身上房,却见四周空旷,全不见萧冷的影子,当下定了定神,推测道:“那凶人若要杀人,必先去王府,谋害王大将军。”当下展开轻功,闪电般向王府掠去。 不一时,便近王府,他自房顶飞奔入府,直趋王坚宿处,尚未逼近,血腥气已扑鼻而至,耳边兵刃撞击之声不绝,忽听一声惨呼,沙哑无比,梁文靖听出是王坚的叫声,不觉心往下沉:“来晚了?”飞身纵上屋脊,居高眺望,看到一座花厅,厅外秋菊开得正盛,色淡香幽,清美怡人。花厅之内,却已是血污狼藉,横七竖八躺满尸体,有披甲卫士,也有布衣豪杰。王坚料是方从城头回来,重铠未解,铁盔犹在,然而胸前一道明晃晃的刀痕,贯穿铁铠,直透三重软甲,露出雪白中衣,王坚虽未丧命,却被这一刀震飞,撞在墙角,满口鲜血,沿着墙根艰难挪动。 厅中还剩三名川中豪杰,正与萧冷纠缠。梁文靖见刘劲草也在其内,剑光霍霍,接下萧冷大半攻势,心中顿时恍然,萧冷一刀没能杀掉王坚,必是这“仙人剑”的功劳。 转念之间,又听长声惨呼,一名豪杰从肩自胁中了一刀,跌出厅外,血雨漫天,洒入花丛,将一束雏菊染得鲜红,触目惊心。 梁文靖一惊,又是一声闷响,一颗头颅自厅内飞出,跌在地上,骨碌碌滚出丈余。刘劲草羽翼尽失,独力支撑。萧冷却杀得性起,如中风魔,刀光一片,浑不见人,剑影刀光一合即分,一条胳膊攥着松纹古剑,在半空中打了个旋儿,嗡的一声,钉在梁文靖脚前。 刘劲草血溅衣襟,踉跄后退,耳听得萧冷一声长啸,不由将眼一闭,心道:“罢了!”耳听得萧冷啸声如峡谷长风,悠悠不绝,刘劲草直退到一堵墙边,方才稳住,只觉半身木然,似已不属自己,他不觉萧冷刀来,忍不住张眼瞧去,这一瞧,端地惊喜交迸,只见梁文靖青衫磊落,掌影飘飘,已和萧冷交上了手,他步履踉跄笨拙,东偏西倒,仿佛站立不稳,却每于毫发之间,避过萧冷的刀刃。 刘劲草瞧得惊心动魄,高叫道:“千岁……”正要涌身相助,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断臂处传来,几乎昏厥过去。原来,萧冷出刀太快,至此刘劲草才觉出断臂之痛,惨哼一声,委顿难起。 梁文靖心中一个九宫图套着一个九宫图,不断画出,或大或小,或横或竖,不拘平地陡墙,阶梯梁上,但凡足之所至,无不合于“九宫”数理,“三三步”虽只是“三才归元掌”步法中的基本,但到这个地步,已被梁文靖临机生变,发挥至极。他步法既强,便尝试施展三才掌中的“人心惶惶”,伺机伤敌。 萧冷一见梁文靖,可谓仇人相逢,刀法更狠更疾,花厅内一时刀光弥空,刀气纵横,无坚不摧,泥屑分坠。梁文靖虽将那招“人心惶惶”反复施展,但寻不着萧冷的破绽,也是徒劳,当即招式一变为“天旋地转”,身如陀螺,东西挪移,虽是旋转之中,仍合九宫之变,萧冷数刀无功,忽见遍地泥屑粉尘随梁文靖旋转,冲天而起,卷来荡去,花厅中须臾间模糊不清,已难辨人。 萧冷不防此招,蓦然失了敌踪,心头惊怒,倏地气贯刀锋,厉叱一声,“天下屠灵”应手而出。刀气磅礴,横扫而过,花厅之内无所不至,但凡人畜,不死即伤。但听嚓嚓两声,两根厅柱敌不住这一刀之威,断成两截。又是一声轰响,花厅无了梁柱支撑,轰然倒塌。 萧冷一刀划出,便跃出厅外,掸袖拂去尘埃,忽见不远处梁文靖左挟王坚,右挟刘劲草,向外疾奔。萧冷见他竟然躲过魔刀锋芒、屋塌之患,不觉心头剧震。万不料梁文靖激起尘土,本就不欲伤敌,但求救人,那一日便用此法救走萧玉翎,今日不过重施故伎罢了。 萧冷怒哼一声,提刀赶上,他身法奇快,顷刻间离梁文靖不足五丈。梁文靖携了两人,身法滞慢,但觉身后杀气迫近,正自惊慌,忽听上方有人叫道:“千岁,把人给我。”梁文靖抬眼一瞧,却见胡孙儿踞着一角飞檐,向他招手。原来,胡孙儿武功低微,无力助师父退敌,眼见萧冷来势凶恶,心中大急,仗着轻功,逃出花厅,欲要召唤救兵,方到半途,忽地瞧见梁文靖救出师父,急忙转回,出声招呼。 梁文靖一见是他,又惊又喜,叫声:“接稳了……”奋力将腋下两人抛向房顶。忽听萧冷发声冷笑,半空中蓝芒骤闪,海若刀势如惊虹,横空划过,竟要将王、刘二人凌空劈落。 梁文靖不及转念,身子后仰,好似站立不住,双掌向后乱挥,拍向萧冷胸腹。萧冷只觉梁文靖掌风凝如实质般袭来,不由心头一凛,左掌探出,欲要抵挡,不料梁文靖身法陡转,右掌折转,“人心惶惶”变为“天旋地转”,嗡的一声,扫中海若刀的刀背之上。 萧冷不防他竟有随机变招之能,只觉虎口一震,海若刀竟被震开一尺,自王坚左肩掠过,激得铁甲破碎,铁屑纷飞。但这一刀蓄有萧冷浑身内劲,梁文靖只觉刀上巨力涌至,不由得气血翻滚,当即足下九宫变化,滴溜溜向后飞旋,眼见身后一口褐色大缸,急忙一掌拍出,将萧冷刀上之力传至缸上,只听喀喇轻响,那缸自梁文靖掌心处辐射出道道裂纹,蓦地哗啦一声,缸体粉碎瓦解,缸中积水,冲天而起。 梁文靖卸去萧冷刀上之力,忽见萧冷怒火如炽,纵刀抢来,情急间,伸手奋力一搅,那缸中积水尚未泻地,便被他激得漫天飞溅,仿佛下了一阵透雨。萧冷见状,海若刀挽起一道光弧,嗡的一声,满天水滴,竟被他一刀弹开,刷刷刷尽数射回,打中梁文靖头脸,竟有刺痛之感。 梁文靖见敌手如此之强,无计可施,急道:“胡孙儿,快去叫人。”胡孙儿此时已抱住二人,应了一声,纵声欲走,忽听萧冷冷哼一声,足下微动,踢起一块碎石,那碎石疾如劲矢,正中胡孙儿左膝,胡孙儿一个踉跄跪在瓦上,他身负两人,甚为沉重,这一跪之下,屋瓦尽碎,三人坠入房中。胡孙儿只怕受伤二人再受创伤,情急间身子一翻,落在刘、王二人身下,二人落地之时,均然压在他身上。胡孙儿瘦小单薄,被这一摔一压,顿觉背痛欲裂,胸腹窒闷,两眼一黑,竟而昏了过去。 梁文靖见状,知道今日不但救不得王坚,自己这条性命也搭了进去,不由得心头一灰,双手不觉垂了下来。 萧冷见他气势一馁,微一冷笑,正要出刀,忽听身后啪的一声,仿佛爆竹鸣响,萧冷全副心神均在梁文靖身上,不防竟有人来到身后,闻声一惊,回头仰视,只见一道黄光冲宵而起,发出悠长的鸣啸声。 萧冷神色一变,心知这支信箭射出,王府四周甲士兵马顷刻涌至,自己纵然骁勇,也不过百人之敌,面对千百兵马,绝难脱身。当下凝目瞧去,只见墙角立着一个蓝衫女子,姿容俏丽,手握一支长管,蓦地快步奔向梁文靖,张口叫道:“千岁快逃……” 这女子话未说完,眼前蓝光忽闪,继而身子一轻,腾空而起,倏地向后飞出。她一定神,只觉汗气扑鼻,抬眼望去,正瞧见梁文靖面容,不由得怔了怔,方才意识到自己身在他怀中,不觉又羞又急,道:“你放开,快走……” 却见梁文靖神色惊惶,急道:“月婵姑娘,你……你别动……”王月婵一愕,忽觉一阵前所未有的剧痛自胸腹间升起,濡湿温热的感觉也自体内慢慢涌出,浸透衣衫,一霎间,她浑身的气力都随那片温热濡湿泄去了,一根指头也抬不起来,只见得梁文靖双目通红,俊目中忽地涌出两行泪来。 王月婵心头一阵迷糊,继而又是一清,禁不住欢喜起来,脱口道:“你……你为我哭么?”梁文靖热乎乎的泪水滴在她脸上,也似乎滴在她心上,王月婵又喃喃道:“你为我哭么……”梁文靖呆了一下,蓦地点了点头。 王月婵心头涌起一阵狂喜,脱口道:“那么,你……你到底是喜欢我的?”梁文靖又是一呆,忽见王月婵目中神光涣散,脸色如一朵离开枝头的梨花,慢慢地枯萎下去,想到这女孩儿对那淮安王的一片痴心,忽地生出一丝不忍,咬牙道:“不错,自从离开临安,我……我时时都喜欢你……” 王月婵此时神志已然迷糊,隐约听到这话,仍是禁不住破颜微笑,柔声道:“你还记得那首晏几道的词么?你最喜欢,我也在……在西湖的画舫上唱过……”她忽地鼓起余力,低声唱道: “醉拍春衫惜旧香,天将离恨恼疏狂,年年陌上生秋草,日日楼中到夕阳。云渺渺,水茫茫,征人归路许多长……” 唱到这里,已是无力,梁文靖听得泪如雨落,哽声接道:“相思本是无凭语,莫向花笺费泪行。” 王月婵怔怔地望着他,蓦地一点头,合上双眼,含笑而终。 萧冷情急伤了王月婵,但出刀之后,却觉杀此身无武功的柔弱女子,大为不妥,一时间望着二人,竟而忘了出刀,忽见梁文靖缓缓放下王月婵,直起身来,脸上泪痕犹在,目中却有火光迸出。 萧冷哂道:“臭小子,不逃了么?”梁文靖与他四目对视,竟不稍移,听这嘲讽,双拳一紧,大声道:“我不逃,你也别想逃。” 萧冷浓眉一挑,嘿道:“你想留下我?” 梁文靖道:“不错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一章 鹤冲天 2 萧冷大笑道:“好大口气。”忽听得远处脚步声响,情知援兵将至,便喝一声:“接刀吧。”引了个刀诀,“海啸山崩”应手而出。 梁文靖望着满天刀光,心中却是一片宁静,无喜无怒,神意澹然,布于大地,穷于苍茫,仿佛世间一切微妙变化,尽在掌握。就在海若刀卷到之时,梁文靖再度遁入“镜心识”境界,倏忽间,双足如踏浮云,双掌如挽柔丝,轻飘飘捺入无尽刀影。 萧冷只觉海若刀陡然一沉,一刀未绝,竟欲脱手而出,不由心头大凛:“这小子竟能瞧破我刀法虚实?”他性子执拗,遇强越强,胸中傲气陡涨,刀光一凝,变为“修罗无回”。梁文靖旋身避过,以“天旋地转”还了一掌。忽见刀光横扫,又变为“天下屠灵”。 梁文靖只觉这四招甚为眼熟,转念间想起来,这三招萧冷那夜在长街之上曾经使过。原来,萧冷那夜三刀无功,未能杀掉梁文靖,始终耿耿于怀,此时重新施展这三刀,显然有立威之意。 但此时他刀法虚实,梁文靖洞若观火,觑其虚实,闪身避过,还未还击,忽听萧冷喝道:“小子,你瞧这刀。”蓦然间,刀光再凝,变成明晃晃一把薄刀,破空袭来。 这一刀,也只得一刀,明白快捷,看似无甚奇处,但刀风之烈,前所未有,锋芒未至,那刀上劲气,已几乎将梁文靖剖成两半。 梁文靖急忙后退,忽觉身后竟是墙角,不由得恍然大惊。敢情萧冷先前三招,确实被自己窥破虚实,一一破解,但那三招虽然厉害,与这眼前一刀相比,判若云泥。前面三招,便如围棋布局,将自己诱至这不利境地,以便施展这无可抵御的一刀。 其实,“修罗灭世刀”共有七招,萧冷这刀乃是最后一招,名叫“气断须弥”。若敌手较弱,前六招便足以取人首级,破人胸腹,无须用上此招。但若对手强如梁文靖,瞧破这十五刀的虚实,最后一刀才会出手,只因这刀使出,使刀者毕生功力,尽在刀中,以气御刀,人刀合一。 这一刀之强,令前六刀尽成了迷惑敌手虚招。梁文靖绝料不到,自己瞧破虚实的招数均是虚招,真正的实招,唯有这招“气断须弥”,而这一刀,有实无虚,无从分辨,是故空有“镜心识”之能,也是只辨秋毫,不见舆薪了。 这一刀威力强弱,全在使刀者的功力,萧冷一刀既出,梁文靖已是寒毛尽竖,难以呼吸,眼看刀锋及体,避无可避,忽听“叮”的一声锐响,有如利锥破脑,而那海若刀来势却应声一顿。 只一顿,这“气断须弥”已然破了。 梁文靖以神遇敌,顿生反击,他早将“三三步”使到极妙处,足下圆转如意,只一晃,双掌骈起,贴着刀锋疾进,正是“三才归元掌”第三招“三才归元”,这一招也无花巧,全因天时、地利、人和而发,便似拉至极限的强弓,射出最劲急羽箭。三才之气,化为归元一击,正正印在萧冷的胸口。 萧冷不由得跌跌撞撞,退出一丈来远,以刀支地,脸上挂着难以置信之色,定定瞧着左方。 梁文靖也倒退两步,转眼望去,不由得浑身一震,只见萧玉翎神色茫然,握着一把湛蓝色的短刀,虎口已然迸裂,鲜血如线滴落。 刹时间,三人一动不动,定在当场,瑟瑟秋风,吹得人骨髓皆寒。 萧冷将到口的鲜血生生咽了下去,望着萧玉翎,恨声道:“你帮他?”萧玉翎被他的目光逼得退了一步,却不答话。 萧冷忽地嘶声长笑,血水顺着口角流了出来,胸中一股酸痛之意如火如荼,越积越厚,刹那间,化作无限怨毒,只觉天下人人可杀,蓦地瞪向文靖,似一头饿狼,双眼血红。 萧玉翎见他神情古怪,不由叫道:“呆子小心!”话音未落,萧冷已挥刀纵上。梁文靖闪身挥掌。二人刀来掌去,又斗在一处。 此时无数甲兵涌至,见此情形,均感骇异,欲要上前,又怕伤了梁文靖,一时紧攥刀枪,满开强弓,立在一旁,瞠目观望。 萧冷旧伤未愈,又挨了一记“三才归元”,不过十招,只觉五脏如焚,刀法滞慢,被梁文靖一掌打在后背。萧冷跌出五尺来远,挥刀支地,口中鲜血长流,只是嘶声厉笑。萧玉翎见他如此情形,心中大恸,哭道:“师兄,不要打了,你走吧!” 萧冷怒道:“谁是你师兄?”瞪着一双红眼,向她逼进一步。梁文靖移步拦在萧玉翎身前,凝神以对,众甲兵哗啦一声,向萧冷围拢。 萧玉翎哭得如梨花带雨,蓦地扑通跪倒,凄声道:“师兄,玉翎求你。”泪水滴落,在青石板上浸出点点湿痕。 萧冷望着地上的泪痕,倏地清醒了些,心中隐隐生出悔意:“我为何如此对她?就算她有千般的不是,我也不该这样对她的。”怜爱之心一起,杀机顿消,蓦地惨笑一声,用刀一撑,腾身而起,向屋顶落去。 众甲士大呼小叫,乱箭如雨射出,萧冷半空中刀光一转,将箭矢尽数荡开。梁文靖一呆,正要纵身追赶,忽地衣袖一紧,已被拽住,他转眼望去,只见萧玉翎泪光莹莹,神色堪怜。梁文靖不觉足下一顿,叹道:“萧姑娘,你别拦我……” 萧玉翎凄然一笑,放开他道:“好啊,我不拦你,不过,你要杀他,须得先杀了我……”梁文靖一愣,蓦地摇头苦笑道:“我怎么会杀你……我就算自己死了,也不会杀你的。” 他这些话全未细想,便已冲口而出,但出口之后,心中却无丝毫悔意。萧玉翎呆呆望着他,眸子里清光流转,阴晴百变。 梁文靖只觉心中隐隐作痛,不敢再瞧她,转过头去,瞧了瞧王月婵的遗容,忽地心头一酸,杀意尽消,挥手叹道:“我不杀你师兄,你……你也去吧。” 萧玉翎也瞧了王月婵一眼,咬了咬嘴唇,挺胸迈步,向甲士走去。众甲士面面相觑,举着刀枪,不敢懈怠。 梁文靖眉头一挑,喝道:“要抗命么?”众甲士这才让出一条路来。萧玉翎旁若无人,怔怔走过如林刀枪,转过一道月门,裙裾翩然,消失不见了。 梁文靖望着她去处,心头空落落的,仿佛随那倩影一闪,心中某种东西也被带走了,再也不会回来。 直望到眼前模糊起来,忽听近处传来哼声,梁文靖转眼瞧去,却见胡孙儿苏醒过来,正奋力掀开身上二人。刘劲草与王坚身受重创,已然奄奄一息,梁文靖按捺离情别绪,移开二人,扶起胡孙儿,又命人唤来大夫。瞧视之下,王坚被那一刀震伤肺腑,须得调养月余,刘劲草失血太甚,也须静养,胡孙儿却好,皮肉之伤,无关大碍。 梁文靖又命人收殓王月婵遗体,望着佳人遗容,心中不胜感慨。安置已定,王府管家来报,方知众将已在议事厅中等候多时。王坚闻报,不顾伤重,挣起身道:“千岁,王某经此一劫,再难担当大任,守城之责,须得千岁委与他人……” 梁文靖默默点头,举步出门,忽听女子哭声,转眼望去,却见止雪四婢拉着王月婵遗体,不舍悲泣。梁文靖心中惨然,对那管家道:“她四人怎么入府的?”那管家道:“是大人买来的。”梁文靖道:“可有文契?”那管家微一迟疑,道:“有的。”梁文靖点头道:“你告知王大人,这四人本王要了,你且将卖身文契一并拿来。” 那管家一愣,唯唯答应。梁文靖径至议事厅,诸将久候不耐,正在厅前观望,一瞧见他,纷纷上前,询问府中情形。 梁文靖不答,径自入座,向吕德道:“蒙军可有异动。” 吕德一怔,道:“千岁料敌如神,大伙儿前来,正为此事。蒙军今晨纷纷建造攻城器具,分至四郊,颇有进攻之势。” 林梦石摇头道:“吕统制此言差矣,蒙军粮草已尽,岂有攻城之理?若是一战不利,军中无粮,岂非溃败无疑。” 吕德道:“古人有破釜沉舟之举,背水列阵之势。正所谓‘哀兵必胜’,若是蒙军不顾后果,倾力攻城,可是极难抵挡。” 林梦石还欲再驳,梁文靖已道:“吕统制说得是,只不知蒙军倾力攻城,却有几分胜算?”诸将一阵默然,林梦石皱眉思忖半晌,迟疑道:“这个难说得很,但此时攻城,大违兵家常道。” 吕德冷笑道:“水无常形,兵无常势,打仗用兵,又岂有常道之理?林统制的话,未免迂腐了些。”林梦石脸色一变,目有怒意。 梁文靖摆手道:“二位稍安勿躁,当今之计,蒙军攻与不攻,倒在其次,当务之急,另有一事。”诸将俱感惊疑,只听梁文靖扬声道:“传胡孙儿进来。” 不一时,胡孙儿快步入厅,梁文靖道:“你伤势如何?”胡孙儿嘻嘻笑道:“小人骨头生得贱,摔摔打打惯了,这点小伤,算不了什么?” 梁文靖点头,命人取来一支令箭,交与他道:“你侠义肝胆,手脚迅快,故而我特命你持此令箭,率川中豪杰巡视全城,但凡有军士强夺民财、欺凌老弱、侮辱妇女者,当场格杀,所斩首级,悬于通衢之地,警戒全军。” 胡孙儿先是一惊,继而面露喜色,高叫道:“千岁英明,胡孙儿领命。” 梁文靖点头道:“好,快去快回。”胡孙儿一跳而起,身如脱弦之箭,蹿出厅外。 林梦石大惊失色,急道:“千岁,此事万不可行,既然蒙军即将攻城,而今临阵斩将,岂不寒了全城守军之心。” 梁文靖瞧他一眼,冷道:“若不整肃军纪,岂不寒了满城百姓之心?”林梦石一窒,嗫嚅难言。 梁文靖环视诸将,扬声道:“先圣有言:‘民为重,君为轻,社稷次之’百姓心有怨言,岂会尽力守城?自古失民心者失天下,何况区区合州城呢?”他本是百姓出身,自然处处为百姓着想。诸将则养尊处优惯了,视百姓如牛马猪羊,打起仗来,塞沟填壑,生杀予夺,可说无所不为,故而听得这话,无不露出古怪神气。 梁文靖略略一顿,又道:“林统制听令。” 林梦石忙道:“属下在。”梁文靖道:“传我将令,从此时起,不得驱逐妇孺老幼守城。守城百姓只用十六岁以上、六十岁以下精壮男子,妇孺老幼一概还家。限你半个时辰之内办好此事,届时我遣人巡视,若有一名老幼妇孺尚在军中,林统制不妨提头来见我。” 他话语平平淡淡,目中却有寒光迸出,利如刀锋,林梦石冷汗如雨,一迭声应了,慌忙出厅去了。 梁文靖又道:“吕统制。”吕德上前。梁文靖道:“你为我挑选四十五名极干练将领,半个时辰后,在谯楼前听令。” 吕德心中疑惑,但见他威严毕露,一时岂敢多言,匆匆领命去了。 梁文靖又命剩余诸将各守其责,吩咐已毕,返回住处,却见止雪四婢守在门前,双眼红肿,泪痕犹湿。 梁文靖叹了口气,步入房内,坐在椅子上,望着园中秋色,呆呆出神。四婢悄悄踅入房中,屏息侍立。须臾,管家请入,呈上四婢卖身文契。梁文靖瞧了瞧,起身揭开香炉,放入文契,顷刻化为灰烬。 管家与四婢见状,只惊得呆了。梁文靖叹道:“止雪拂霜、霁雨息风,我今日烧掉这卖身文书,你四人从今往后,再非奴婢之身,一切行止,均如常人。” 四婢花容变色,忽地齐齐跪倒,止雪落泪道:“婢子不求脱此贱籍,但求长伴千岁左右,为牛为马。何况,我四人自幼入府,亲族早已疏远,若是不在王府,又如何自立?”说罢,四人纷纷大放悲声。 梁文靖未料弄巧成拙,一时束手,那老管家见状,忙道:“千岁勿要烦恼。小姐在时,也曾想过她四人将来归宿,已托夫人物色了四个年青将官,只是大人断不肯放,拖延至今。如今千岁既然发此善心,也是她们的造化,我这就禀明夫人,将她四人择日许配便是。” 四婢听得这话,方才哭声稍敛。梁文靖寻思,那些将官与四女素不相识,便即结合,四女也未必当真欢喜,但相较之这为奴为婢、任人采摘的日子,终究强上许多,当即叹道:“那便拜托先生了。” 老管家得他如此称呼,又觉惊喜,又是惶恐,慌忙答了,自去与王坚的夫人分解。 梁文靖见四人兀自跪着,闷闷不乐,不由苦笑,想要劝解,却又不知从何劝起。 止雪忽一咬牙,站起身来,使劲将泪一抹,强笑道:“既然千岁不要婢子,那也罢了,但求千岁登城之前,再容婢子最后一次,服侍更衣。”其余三婢皆起身来,默默点头。 梁文靖不忍回绝,只得应允。四婢捧来衣甲披风,为他褪去青衫,换上戎装。梁文靖站在一面铜镜前,望着镜中之人,但见金甲辉煌,玉带盘龙,蟒绣披风,飒飒飘扬,但那模样,确有说不出的陌生。 止雪从拂霜手中接过白玉高冠,套上他乌黑的发髻。望着那玉冠缓缓落下,梁文靖忽觉不堪重负,仿佛那并非白玉之冠,而是合州城中的万千生灵。 刹那间,他闭上双眼,眼角酸涩,几想大哭一场,但那眼泪似乎干涸了,怎也哭不出来。 忽听止雪轻声道:“千岁,成了。” 梁文靖猛然睁眼,只见那镜中人神明英发、气宇轩昂,星眸之中,竟是前所未有的坚毅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二章 满江红 出府之际,已近辰时,金风萧瑟,吹得人心生寒意。梁文靖抬头望天,但见云色灰沉沉的,仿佛凝固住了,一动不动,偌大一片天空,寂寥空廓,竟无一只飞鸟。 忽听那老管家恭声道:“车已备好,还请千岁启程。” 梁文靖摆摆手,随手拉过一匹战马,翻身跨上,一抖缰绳,径向谯楼奔去。 街道上静悄悄的,虽有无数人马往来,却几乎没有声音。梁文靖马蹄所至,无论军民,尽皆放下手中活计,默默让至两旁。忽然间,一个布衣汉子跪了下去,继而只听悉悉窣窣,无数人头低矮下去,满街百姓纷纷跪倒,人群中发出声声低泣。 梁文靖马不停蹄,直至城下,翻身下马,漫步登城,回头望去,但见身后万众俯首,黑鸦鸦一片。 此时胡孙儿上前,交过令箭,低声道:“千岁,事已办妥。” 梁文靖一点头,手攥虎符,运足内力,面向满城军民,扬声道:“诸位将士,诸位百姓。今日一战,不关天下社稷,不关大宋朝廷……” 此言一出,万人皆惊,人群中出现一阵骚动,随军诸将,无不变了脸色。 却听梁文靖续道:“今日之战,不为保国,但为保家,只为那堂上父母,只为那娇妻弱子,只为这满城父老,万千黎民。”此言一出,众人心头大凛,纷纷抬起头来。 梁文靖目透厉芒,声音陡然一扬:“眼下的,个个都是我合州男儿,铁血好汉。若有胆气,此时此地,便叫那蒙古大汗,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。” 城中略略一静,蓦地响起一阵山呼:“叫那蒙古大汗,见识一下我合州男儿的厉害。” 那山呼一声一声,反复轰响,冲天震地,撼山摇陵,直透城外十里,蒙古大军为之震动。 梁文靖忽地将手一挥,止住呼声,扬声道:“大家全都起来。”满城军民哗然起身,势如春雷惊蛰,万木破土一般。 梁文靖又道:“吕统制,所选将才何在?” 吕德应声出列,奉上一卷名册,指定一队将官道:“尽已在此。” 梁文靖举目望去,但见那队将官或是雄壮,或是精悍,一望便是身经百战之士,他默默一点,不多不少,正是四十五人,当下道:“取令箭来。” 一名随军小卒捧上一匣令箭。梁文靖摊开一幅合州城防图,按册唤道:“王立。”一将出列,梁文靖指定合州西北一角,道:“这一段城墙由你镇守。”说毕取出一枚令箭,交到那将手上。那将接过令箭,却见箭身上用朱笔描了“一一”两个红字,不觉心生怪讶。 梁文靖又道:“罗汉生。”一将应声而出,梁文靖指着西边一段城墙,道:“这一段,由你镇守。”那将接过令箭,却见箭身上写有“二一”两字。 梁文靖目视城防图,头也不抬,随口点将,点到一将,便授予一枚令箭,令箭上均有不同数字,除了“一一”、“二一”、还有“二二”、“三一”、“三二”、“三三”,直至“九八”,“九九”,共有四十五对数字。领命诸人,均有相应水陆路段镇守,且有五名骁将,不事守城,专率五支精兵潜伏城内,居中策应。 梁文靖点将已毕,方才抬头扫视诸将,道:“这令箭上的数字,便是诸位将军的番号,若然阵亡,继任者也须依此番号。交战之时,攻守进退,各各听我号令,不得自专。” 他这番部署,说不出的古怪。但军令如山,诸将心虽疑惑,但也各自领命,下城调度人马,前往镇守之地。 梁文靖又道:“林统制负责城中兵马用具补给,吕统制仍然统率水军……” 话音未落,忽听胡笳悠悠,划过苍穹,一声呼啸,响遍四野。 众人心中均是一紧:“来了。” 诸将各趋本军,梁文靖将身数纵,立身谯楼顶端,居高临下,合州城内外一切动静,无不尽收眼底。 只见蒙古军阵,如一座座移动的城池,向着合州城缓缓逼来,阵中枪矛雪亮,铁盾泛着蒙蒙乌光。 梁文靖抱了一膝,悠然坐在屋脊之上,略一沉吟,叫道:“胡孙儿。” 胡孙儿应声纵上来,嘻嘻笑道:“什么事?” 梁文靖道:“你做我的传令官,好不好?” 胡孙儿听他一副商量口气,蓦地想起那日在客栈中与他大斗身法的情景,心中好笑,说道:“千岁说好,那就是好。” 梁文靖微微一笑,道:“好!你带几位有本事的豪杰,随时听我号令,事关重大,莫要错了。” 胡孙儿笑道:“千岁放心,胡孙儿办事,错不了的。” 梁文靖命人给了他一副传令兵的衣甲,胡孙儿瘦小猥琐,衣甲上身过于宽大,歪歪扭扭,委实不成样子,急得他跳来跳去,仿佛一只披甲贯盔的大马猴。士兵们瞧得大乐,只是大战将临,气氛凝重,心中虽乐,却笑不出来。 金鼓骤响,万众呼啸,蒙军忽地水路并举,向合州城墙飞速逼近。 梁文靖观敌形势,须臾间,心中画出一个九宫图来,喝道:“胡孙儿传令,三二、四四、八三、七四、九一发出炮弩,余者坚守。” 胡孙儿急率川中豪杰领命飞奔,传出号令。须臾间,炮矢轰鸣,弓弦脆响。几支蒙军精锐正想突出军阵,当先攻城,城头炮弩蓦地集中轰来,顿时惨呼大作,死伤惨重,突击之势土崩瓦解。 蒙军兵锋受挫,气势为之一馁。梁文靖又道:“二一、三三、七六、放滚木。” 这四处的蒙古军阵不仅阵形稍乱,抑且滞后友军,正是蒙军之中最为薄弱处。忽见数十根巨大滚木带着熊熊烈焰,自城头奔腾而下,撞入阵中,四个蒙古军阵顿时瓦解。 一时间,梁文靖观敌虚实,每每料敌先机,要么遏制蒙军精锐,要么专打蒙军软弱处,不到半个时辰,蒙军前部已是混乱不堪。梁文靖见状,喝道:“大开东门,五三军出击,五四军焚烧云梯。” 轰然炮响,城门大开,蒙古大军见状大喜,还未扑上,忽见一彪人马迎面杀来,趁着蒙军混乱,刀枪如雪,锐箭似雨,蒙军一时抵挡不住,略略向后退却,更有一队宋军手持火把,将蒙军云梯烧得火光一片,甚至有人拖倒云梯,木材着火,火雨般向坡下泻落。 忽听蒙军后阵号角声呜呜作响,两支兵马绕开败兵,向城头逼来。梁文靖识得是伯颜、阿术的旗号,当即喝道:“五三、五四回城,六二、七三放弩箭。” 号令一出,城外两军纷纷退后。伯颜、阿术赶到城下,城头已是箭雨飞落、六二、七三两个方位正在伯颜、阿术两军侧面,但凡用兵,两翼均是薄弱之处。伯颜两军被这阵箭雨一冲,几乎溃乱,两人慌忙麾军后退,此时蒙军后部赶上,以大弩还击,石箭头纷纷命中城墙,合州城为之撼动。 梁文靖一手抱膝,意态悠闲,不绝发号施令,或攻或守,或进或退,战至半日,城前蒙古大军死伤惨重,尸积如山。不仅蒙古诸将心胆俱寒,宋军诸将也觉纳闷无比,望着谯楼上那缥缈身影,大有高深莫测之感。 他们哪里知道,此时此刻,梁文靖正将“三三步”之理化入兵法。满城兵马分为四十五路,恰合“九宫图”四十五个方位,而梁文靖观敌虚实,心中不断画出一个又一个九宫图,借着合州地利,因敌生变,趋退攻守,均合九宫之法。此时倘若行家觑见,定然惊奇无比,只因这座合州巨城,已在梁文靖号令声中,化身为一个包容水陆、恢弘绝伦的九宫战阵,守如磐石,坚无不摧。 如此战阵,乃是梁文靖自出机杼、天才之作。便是公羊羽也未料及,自己创下的“三三步”,竟会成为这傻小子号令万军、守卫城池的不世兵法。 但虽有九宫之阵,奈何蒙军背水一战,有进无退,蒙哥亲自擂鼓督阵,催动兵马,蒙军死伤虽众,士气不衰。如秋天里收割的麦子,割倒一片,还有一片,又似漫天飞舞的蝗虫,烧死一群,还有一群,更如长江惊涛,无休无止,拍打坚城。 时光悄逝,转眼间红日平西,弦月初上,宋蒙两军燃起熊熊篝火,拼死夜战,合州城固然颠扑不破,蒙古军也毫无退意,饶是梁文靖穷思极虑,也无法阻止蒙军踩着尸山血海,渐渐逼近城头。 战至东方发白,旭日将升,忽听蒙军一声喊,数十名蒙军死士趁着迷蒙曙色,终将城防冲开一个缺口,登上城头,刀枪横扫,所向不披靡。蒙古大军齐声欢呼,忽见一道人影翩如大鸟,自谯楼上飘落,一扬手,便抓住一名死士背心,将他扔下城头,蒙军呼声顿时一弱。 那人正是梁文靖,他掷下一人,忽闻身后风起,却是一名死士挺枪刺来,梁文靖移步让过,攥住枪柄,步法展开,借力打力,将来人当空抡起,又将四名死士扫下城去。要知三三步展动,四十五步之内,便是他的天下,蒙古大军只见城头一道蒙胧人影,赤手空拳,如鬼如魅,在晨光中时隐时现,登城死士雨点般落下,不禁齐齐惊呼。 伯颜瞧在眼里,促马上前,箭发连珠,一连八箭射向梁文靖。梁文靖心如皎镜,看也不看,以神御敌,前后左右,闪电般移动四步,让过四箭,剩下四箭,只见他足下不停,双手或勾或带,神意所至,响声不绝,羽箭失了准头,掠身而过,齐刷刷在他身后钉成一排。 伯颜十箭无功,惊诧莫名,停马坡上,呆然无语。宋军这些天吃够了“神箭将军”的苦头,见此情形,不由得轰然欢呼。欢呼声中,忽听梁文靖提起丹田之气,吐出话来:“四三四二封堵缺口。五一五五出城破敌。” 宋军已为他威势折服,闻言齐声呼应道:“四三四二封堵缺口。五一五五出城破敌。”飓风般的声浪远远传出,在巴山蜀水间呼啸回旋,久久不绝。 蒙军虽不知话中之意,却为这气势所慑,攻势略略一缓。蒙哥浓眉紧蹙,拍马上前,仰望城头道:“那是何人?” 一名汉人书记官恭声答道:“那人便是淮安王了!”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二章 满江红 2 蒙哥默默望了梁文靖半晌,忽道:“传我号令,城破之后,务必生擒此人,朕要亲手砍下他的脑袋!” 忽听一声炮响,两支宋军自东门杀出,迂回到蒙军左翼,以强弩锐箭,杀伤无数。蒙哥大怒,振臂沉喝:“传令阿速军迎战。” 一时鼓声更急,血雨排空而下。 阿速军是蒙哥西征之时,从南俄草原上带来的异族骑兵,有五千之众,来去如风,精锐绝伦,得令蜂拥而上。不料梁文靖早已料到,令五一、五五绕城而走,自东门绕到北门。阿速军追至北门,三二、一一两军自城上打下火炮火箭,滚木巨石。只听得人喊马嘶,那些金发碧眼的铁甲骑兵纷纷坠马,五一、五五两军反身发箭,阿速军上下受敌,溃不成军。幸得伯颜救援,方才聚集残部,退到坡下,一点人数,竟然折了五成,经此一战,蒙古大军气为之夺。 此时宋蒙水军也战至紧要关头,战船轰然撞击,六艘宋朝大船被蒙军楼船拦腰截断。宋朝水军纷纷跳船逃命,蒙军箭如雨下,江水染红一片。 吕德心如火烧,忽见轻舟破浪而来,船头正是胡孙儿,只见他头盔歪戴,衣甲斜穿,模样甚是滑稽。吕德不待轻舟停稳,急将胡孙儿一把抓住,问道:“千岁怎么说?” 胡孙儿笑道:“吕统制别急,千岁说了,‘九三、九四、九六向南退却,九一、九二出阵攻敌。”吕德略一沉吟,恍然道:“吕德明白了。” 史天泽正率军冲杀,忽见宋军水师纷纷溃退。不由得心中大喜,自率水军追杀,又召刘整顺江而下,逼近合州西门,架起炮弩,轰击北门水栅。刚发两炮。忽听咔咔两声,刘整抬头一瞧,只见城上一座巨弩探出头来。他久在军中,识得这“破山弩”的厉害,不由面无人色,嘶声叫道:“全军后撤,全军后撤……” 叫声未歇,轰隆数声,矢石激射而至,一连六发,蒙古战舰中者瓦解,顿时溃乱。宋军水师号炮三响,吕德早已聚集“九一”、“九二部”精锐,从佯退的“九三”、“九四”两部之间杀出,趁敌混乱,五十艘黄鹞战舰冲入蒙军水师,纵横往来,冲得蒙军七零八落。 史天泽抵挡不住,顷刻间战船损毁无算,十艘楼船全被吕德烧毁,史天泽无奈,被迫退回上游。 水陆连遭惨败,蒙哥暴跳如雷,变了战法,不再四面围攻,只着两个万人队防守两翼,居中聚集六万兵马,轮番进攻北门。一时间,蒙军如滚滚巨流,向南奔涌。北门宋军死伤枕藉,麻石的城墙如同一座巨大磨盘,两军在上面来回辗转,留下无数尸体。 梁文靖望着蒙军攻势,寻思道:“这种战法,便如萧冷那最后一刀,有实无虚,我若无玉翎相助,也已死在刀下。若要破这一刀,除非避过刀势,再施反击。” 略一沉吟,发令道:“五一至五五均至北门设伏,五一部持弓箭正对城外,五二、五三两部守左侧,五四五五守右侧,布成口袋阵势,随城头缺口移动,瞧见鞑子,格杀勿论。一一、二一,全数撤离城头。” 此令一出,宋军诸将无不大惊,林梦石急登城道:“如此一来,合州岂不破了?” 梁文靖道:“鞑子全力攻打北门,若是死守,必破无疑,须得设法,先行泄去他的气势。” 林梦石道:“万一……” 梁文靖截口道:“敌我两军鏖战两日,均已是强弩之末,鞑子皇帝如今孤注一掷,和我豪赌,既是赌博,岂有必胜之理?狭道相逢,将勇者胜。” 话音方落,城上露出一百来尺的大口子。蒙军锐卒纷纷登城,但见宋军纷纷后退,正要冲杀,忽见迎面一阵箭雨射来,两侧刀剑长矛蜂拥而至。 蒙哥眼见城破,正觉欢喜,忽见登城士卒纷纷坠落城下,要么被射成刺猬,要么变成无头死尸,不由转喜为怒,喝道:“怎么回事?”话音刚落,缺口已被宋军封上。 不一时,又见城防出现缺口,蒙军再度登城,但只须臾,又被弩箭刀枪截杀。如此反复六次,蒙古大军损失惨重,抑且死者尽是军中勇士。蒙古大军气为之夺,攻势为之一顿,许多士卒虽至城下,却没了登城的勇气。 梁文靖乘机发令,滚木擂石如雨落下,势如归元一击。蒙军死伤惨重,士气陡然崩溃,纷纷后退,六个万人队前推后涌,乱作一团。四十五部宋军将士见状,气势一壮,齐声呼啸,偌大一座合州城,便如一头硕大无朋的洪荒玄龟,披着淋漓鲜血,向着苍茫大江,引颈长鸣。 蒙哥见势目眦欲裂,连杀败卒,兀自难挽颓势,情急之下飞驰而出。一干侍臣不及阻拦,他已直透军阵,赶到城下,挥鞭抽打士卒。蒙军见状,纷纷掉头,重又迎着矢石,冒死向前。 梁文靖见蒙军溃败之际,士气蓦然转盛,微感诧异,凝神细瞧,只见一名蒙古将军身着华铠,痛鞭名马,神威凛凛,一路驰来,身前的蒙古军阵发出惊天动地的大喊,风吹长草般被剖成两半。 梁文靖遽然一惊,腾地站起,蓄足内力,挥臂喝道:“一一部,弩炮伺候。” 机栝相交,嘎吱闷响,矢石带着一股疾风,向蒙哥射到。蒙哥心头大震,欲纵马闪开,但城头弩炮齐发,又密又急,一枚飞石迎面打倒,蒙哥避无可避,只得将缰绳一提,坐下名驹人立而起,被巨石击在胸前,当即毙命。蒙哥却为那绝大冲力带得飞出五丈,一个筋斗,倒栽而下,势犹未绝,又滚出五尺,方才停住。 这时间,忽见人影一闪,却是伯颜赶到,见状心胆欲裂,勾住马镫,俯身将蒙哥抱起,向本阵飞奔。 梁文靖见状,再发号令,弩机引满,矢石呼啸而至。伯颜将随手长刀反手一轮,刀石相击,火星四溅。伯颜虎口迸裂,长刀脱手,一个筋斗载落马下,但他终究了得,着地两翻,复又站起,抱着蒙哥发足狂奔,疾逾奔马,待得第三轮矢石射至,他已去得远了。 鸣金声响彻合州上空,蒙古大军终于如潮水退去。 梁文靖凝视渐渐消失的白毛大纛,一阵说不出的疲倦涌遍全身,不禁叹了口气,举目一望,只见时已入暮,落日残照,映得江天如血。 蒙军渐渐退尽,人喧马嘶再也听不到了,只余残弓断矛,胡乱抛掷在被浸透鲜血的山坡上。梁文靖只觉头脑里空空的,四周寂静如死,仿佛天地之间,已只剩他独自一人。 也不知过了多久,忽听有人道:“千岁,还有什么号令?” 梁文靖回过头,却见胡孙儿满头大汗,呆呆立在身后,不觉一阵莞尔,叹道:“传令诸军,收兵回营!” 胡孙儿听得这话,始才确信当真胜了,不由得心中狂喜,拍手大笑,刚要转身,不料双脚一阵虚软,一个筋斗栽下楼去,幸得他身手矫健,凌空变势,翻身落在一匹马上,那马骤然受惊,惊嘶一声,沿着城墙飞奔起来,只吓得胡孙儿哇哇大叫,连骂“畜生,畜生”。城头将士无不绝倒,“哈哈”、“呵呵”笑成一片。 梁文靖也笑了笑,转过身来,负手眺望那大江落日,孤鸿远去,忽地长长叹了一口气,轻轻地道:“都结束了,爹爹。” 金帐内外,大将、谋臣、妃子,密密麻麻跪了一地。蒙哥躺在毛毡上,头边坐着他最美丽的色目妃子。一名蒙古大夫端着和了羊乳的药膏,在他身上细细涂抹,刚刚涂上,又被鲜血冲开。 忽而,阴风惨惨,从帐外呼啸而入,灯火忽明忽暗,缥缈不定,蒙哥微微一震,忽地两眼睁开,那大夫吓了一跳,失手将药打翻在地,乳白色的膏药涂得一地。 蒙哥只觉周身无力,眼中朦朦胧胧,满是憧憧人影,张口欲呼,却无法出声,他似乎能够看到乃蛮旧地,那里草原无限,牛羊如云,斡难河哗哗啦啦,蜿蜒流淌;又仿佛看到,南俄原野上,血一样的落日下,骑士们向着西天纵情歌唱;他还看到,中原大地山峦起伏,烽烟四起;西征的大道上堆满了色目人花花绿绿的头颅…… 到了得意处,他从扭伤的脖子里发出“咝咝”笑声。刹那间,眼中景色又是一变,白骨成山、血流成河、合州城下无尽的尸体,蒙哥不觉一惊,头顶剧痛难忍,眼前一块落石从天而降,越来越大,势如泰山压来,蒙哥惊得浑身颤抖,喉间发出凄厉的鸣声,只听得众人毛骨悚然,不敢动弹。 良久良久,蒙哥终于平静下来,一名妃子壮着胆子,探他鼻息,蓦地脸色惨变,晕了过去。大夫一惊,伸手摸去,但觉蒙哥面颊冰冷,已无气息。 这时间,帐外寒风更厉,帐内的灯火挣扎数下,终于熄灭。 ------------ 昆仑前传 铁血天骄 第十二章 满江红 3 结局 梁文靖饮完杯中烈酒,看着王坚在下人们的搀扶下蹒跚离去,回想这两日的战事,真有隔世之感。 下首众将已喝得醺醺然,陶陶然,不知身在何世。吕德忽地一拍桌子,高声歌道:“怒发冲冠凭栏处,潇潇雨歇,抬望眼,仰天长啸,壮怀激烈。” 诸将听得精神一振,禁不住齐声和道:“三十功名尘与土,八千里路云和月,莫等闲,白了少年头,空悲切。” “靖康耻,犹未雪,臣子恨,何时灭。”林梦石踉跄站起,接阙长歌,声若金石,慷慨激烈,“驾长车,踏破贺兰山缺。” 诸将欢然应和:““壮志饥餐胡虏肉。笑谈渴饮匈奴血。”气势豪壮,欲吞山河。 唱到这里,堂上倏地一静,众人皆望向梁文靖。“待从头、收拾旧山河,朝天阙。”这一句自当由他来唱。 梁文靖微微苦笑,也不作声。 吕德酒意上涌,举杯大声道:“千岁此次返回临安,若有用得着吕某的地方,只消一纸文书,吕某必当肝脑涂地,在所不辞。” 梁文靖未及答话,林梦石已叫了起来:“哪里话,还叫什么千岁,淮安王用兵若神,天纵英明,抵得上十个藩王、十个千岁。” 大将们纷纷叫道:“不错,只须万岁爷一声号令,臣等便东下临安,横扫两淮,夺下那个龙庭,然后北伐中原,收复旧土……”大厅中一时间载歌载舞,喧哗不尽,梁文靖望着诸将那一张张欢喜的脸,不知为何,心中却寂寞起来。 这轮酒喝至子夜方散。梁文靖踱出门外,忽听有人禀报:“刘劲草、胡孙儿求见。” 梁文靖不待那人回报,快步赶到前厅,却见二人正立在门外候见,见他亲自出来,均是讶异。刘劲草摇头笑道:“千岁的作为,总叫人意想不到。” 梁文靖也笑道:“二位入府谈话吧。” 刘劲草道:“罢了,既然千岁出来,我二人便不进去了。今日来,却是向千岁辞行的。” 梁文靖一愣,道:“这是为何?二位如此功劳,不日必可为官为将,尽享荣华的。” 刘劲草摆手笑道:“我师徒本是山野莽夫,此番出世,只为苍生。如今大战已毕,重围已解,自当引去。至于为官为将,哈哈,刘某本就没有这个能为,何况还断了一条胳膊。至于小徒,一副猴子脾气,更不是作官的材料了。” 梁文靖不觉默然,胡孙儿嘻嘻笑道:“千岁大人,将来你若作皇帝作累了,不妨来峨眉山耍子,我定然偷了上好的猴儿酒,跟你好好喝一场。” 刘劲草又好气又好笑,伸出独臂,狠狠给他一巴掌,骂道:“死猴儿,千岁便作皇帝,也没有作累的道理。” 胡孙儿哈哈大笑,师徒二人向梁文靖齐齐唱了个喏,转过身子,嘻嘻哈哈,飘然去了。 梁文靖呆呆望着那两个背影消失在夜色中,耳边忽地传来哭声,初时细微难辨,渐渐清晰起来,化作呼天唤地的哀号声,或泣丈夫,或悲儿孙,或哭父亲,或伤兄弟。 梁文靖静静听着,一股难言的悲怆也随那哭声,如潮水一般在心头涌动,蓦然间,他再也忍耐不住,也不顾众目睽睽,向着那苍茫夜空,放声痛哭。 夜色如墨,一匹跛马若隐若现,凄厉的嘶鸣在夜空回荡。 阿术跨在马上,眺望着合州城暗淡的灯火,一双眸子如夜里寒星,闪闪发亮。 辚辚的车马声自远方传来,伴着呜咽的马头琴,有人正唱着哀恸的挽曲: “大草原的鹰,你从太阳升起的地方飞起,遮蔽天空,笼罩大地,豺狼拜伏,黄羊颤栗。河水哦,你为何濡湿他的羽毛;高山哦,你为何阻挡他的去势;闪电哦,你为何劈断他黄金的双翼;悲伤呀悲伤,海子溃决了,淹没草原,阴山崩塌了,变成平地,伟大的长生天啊,你为何召回你骄傲的儿子……” 阿术听得出神,忽有人在他肩头拍了一下,叹道:“走吧。” 阿术并不回头,手指着城东山坡,涩声道:“伯颜大哥,爹爹就死那里。” 伯颜轻轻叹了口气。 阿术蓦地掉过头,问道:“伯颜大哥,我们还会回来么?” 伯颜一怔,目有厉芒闪过,重重一点头,扬声道:“当然,我们还会回来!”说罢这句,他挺胸拔背,仰天长啸,啸声远远传出,三军皆惊。 一声啸罢,伯颜勒转马头,与阿术一道,迎着如晦风雨,投入无边的黑暗里。 又是一个清晨。大江东去,逝水滔滔,翻滚激荡,永无休止。江边重峦若奔,千嶂竞秀,叠青泻翠间,偶尔吐出一点红叶,分外醒目。 梁文靖背着包袱,青衣磊落,漫步江畔,望着那千古江山,只觉前程如梦,神朗气疏,不由得纵情高歌: “江行几千里,海月十五圆。始经瞿塘峡,遂步巫山巅,巫山高不穷,巴国尽所历。日边攀垂罗,霞外倚穹石……” 这一路落拓放歌,不消片刻,已到江边码头,但见风帆处处,桅杆林立,缕缕炊烟,从船头升起。 近处船家见梁文靖行旅装扮,一位老者迎上笑道:“客官要坐船么?” 梁文靖笑道:“不错。” 老者笑道:“不知客官要到哪里?” 梁文靖听此一问,忽觉前途如谜,心中迷惑起来,喃喃道:“是啊,离了这里,又到哪里呢?” 那老者会错了意,笑道:“去哪里?哈哈,咱们这里的船只到夔州,客官若还要东下,就先乘小老儿的船,再到夔州换船。” 梁文靖奇道:“这是为何?” 老者道:“三峡滩险水急,没有弄潮翻江的能耐,万万不敢涉险,小老儿寻常水流滩涂还能应付,若要入峡,还没这个本事。” 梁文靖听得有趣,但觉左右漫无目的,不如买舟东下,便笑道:“不知到夔州要多少银子?”老者笑道:“不知道客官是包船,还是与人同乘?若是包船,需要一两银子,若与人同乘,自当视人数多少而定。” 梁文靖怕停留太久,遇上合州来人,便从怀中取出一块碎银,递给老者道:“还是包船吧!” 话音未落,忽听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道:““我出十两银子!这船我包了!”梁文靖闻声一震,叮的一声,手中碎银跌在岸边青石上。 那老者赔笑道:“小老儿做生意,讲求信誉,所谓先来后到,这位客官已经包了……” 话未说完,那女子气呼呼地道:“二十两。”那老者不觉一愣。 那女子冷笑道:“怎么,还不成,好呀,四十两!”老者额上不由渗出汗来。 梁文靖缓缓转过身来,苦笑道:“玉翎,你何苦跟我作对?” 却见萧玉翎俏生生立在江边,白衣黛发,玉貌花容,迎着习习江风,襟袖飘摇,宛如江神水仙,不染点尘,听得梁文靖之言,忽地柳眉一挑,冷笑道:“谁是玉翎,玉翎是你叫的么?” 梁文靖怔然道:“玉翎,你……” 萧玉翎呸了一声,捂住双耳,大声道:“你什么你,你说什么,我统统不听。”说罢便快步上船。 梁文靖心知若任她去了,势必抱憾终身,情急之下,伸手便拉。萧玉翎一反手,打在他腕上,梁文靖吃痛缩手,展步挡在她身前,急道:“你听我说……”萧玉翎却不由他分说,一掌拍到。梁文靖忙又闪开,但萧玉翎一收手,他又拦在前面。 萧玉翎怒道:“赖皮鬼!”拳脚飞起,梁文靖又闪过。但萧玉翎一但动步,他又拦住。如此来来往往,纠缠十来招,忽听裂帛声响,梁文靖躲闪不及,一片衣袖被萧玉翎撕了下来,刹那间,小臂上一圈牙印赫然在目。 萧玉翎望着那牙印,不觉一怔,猛然间,石牢里的旖旎光景一幕一幕,闪过心间,任她在倔强十倍,也不由得心湖生波,泪涌双目,。 梁文靖见她神不守舍,泫然欲泣,顿时慌乱,忙道:“你别哭,我不躲了,你要打,尽管打就是。”说罢挺胸闭眼,摆出任你打骂的模样。 他越是如此,萧玉翎越觉伤心,猛地放声大哭,边哭边骂道:“死呆子,臭呆子,都是你害我伤了师兄,我回不去了,师父,师父也不会要我了,不会要我了……” 她哭得凄切,梁文靖也觉眼中酸涩,蓦地心血一涌,大声道:“他们不要你,我要你的!” 萧玉翎哭声顿止,默然一阵,忽地一抹泪,抬头啐道:“谁希罕你要,你击毙大汗,威震天下,正好回临安当什么皇帝,坐什么龙庭,我一个小小的蒙古女子,又算什么?” 梁文靖叹道:“你还不明白我么?一百个皇帝,一百个龙庭,在我梁文靖心中,都及不上萧玉翎一个!” 萧玉翎娇躯轻颤,瞥他一眼,咬了咬嘴唇,轻哼道:“油嘴滑舌的,谁知道你是不是真心。但我是蒙古人,二师兄也是蒙古人,蒙古人害死你爹,你就不恨我?” 梁文靖摇头道:“我昨夜听百姓痛哭。突然想到,合州城里死了许多宋人,合州城外又何尝没死许多蒙古人,虽是异族,但他们也有妻子儿女,也有父母兄弟,却落得血染异乡,尸骨难收。“自古战者为凶器”,我一人的小恨与这天地间的大悲一比,又算得了什么?”他说到这儿,两行泪水夺眶而出,叹道,“既然如此,我还恨你什么?” 萧玉翎目不转睛望他半晌,忽地轻叹了口气,攒袖给他拭去泪水,柔声道:“呆子,别哭啦。”只此一语,两人已是怨怼尽消了。 梁文靖收了泪,正想问她怎的来此,忽地想起前言,奇道:“玉翎,你方才说什么当皇帝,坐龙庭,这不是昨夜合州里的将军们说的话么?难不成……你始终跟着我。” 萧玉翎双颊涌起一阵红潮,露出羞恼神气,啐道:“谁愿跟着你了?当皇帝、坐龙庭,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,别人会说,我就不会说?” 梁文靖见她害羞狡辩,不觉莞尔,心中却是暖暖的,恨不能仰天长啸一番,当下便不说破,又道:“既没跟着我,你这地理鬼又怎么寻到这里来的?” 萧玉翎撇撇嘴道:“人家坐在江边玩耍,忽然听到一个呆子在哼哼唧唧,唱什么无山有山……” 梁文靖忍俊不禁,说道:“不是无山,是巫山!” 萧玉翎冷哼一声,道:“无山巫山都不好,我偏要说是有山!呆子,我问你,你先前那句话算不算数?”梁文靖错愕道:“那句话?” 萧玉翎脸色一变,怒道:“好呀,反正我是个没爹、没娘、没师父的野孩儿,反正没人肯要的。” 梁文靖这才恍然大悟,只是呵呵傻笑。萧玉翎羞得面红耳赤,扑上前来,对他捶打数下,便将一颗螓首埋入他宽阔的怀里。两人相拥相依,只觉平生之乐,莫过如此。 远处传来悠扬的川江号子,唤醒了沉醉的恋人。梁文靖仰天大笑,将袖一拂,携着佳人素手,向着那江边的蓬船走去。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一章 孤岫出云 惊澜之变 暖风酥软,又是晚春。江畔的桃花已经透出衰意,怀着一川汉江水,徐徐流向南方。 桃林西去两百步就是官道,道边一所茅店简陋轩敞,一阵风吹起土黄泛黑的酒幌子,上面写着“宜城老店”四个隶字。 店里热闹非凡。一个虬髯汉子酒碗一搁,满桌的碟儿碗儿哐啷乱跳。汉子笑说:“人的名儿,树的影儿!‘没风拳’肖放鹤、‘扛鼎神’冯岿什么角色,一见云大侠的帖子,全都说不出的恭谨,连我韩铮一个送帖子的,也跟着沾了些贵气儿…”他眉飞色舞,举起酒碗一气饮尽。 桌对面的汉子精瘦矮小,拈着颌下燕须道:“本想淮安去后,世间再无英雄。云万程召集这个会,真给这世道添了几分豪气!”韩铮又饮一碗,大笑道:“罗老哥,淮安是英雄,照我看,云大侠也是英雄。算一算,咱们以一当十,几千个好手聚在一处,还不直捣黄龙么?”说到兴起,再尽一碗。 罗姓汉子若有心事,长叹道:“韩老弟年少血热,真令罗松羡慕。但我在合州时,也和鞑子干过几仗的。沙场用兵,不比单打独斗,依我看,鞑子兵实在厉害!” 韩铮正将碗中酒喝了大半,闻言重重一搁,大声说:“罗兄这话太长他人志气。鞑子也和咱大宋打了这么多年,又能怎的?还不是望着这花花世界,眼里瞪出只鸟来…” 忽听门外伙计呼喝,抬眼瞧去,一对中年男女跨进门来。那男子瘦高个儿,星眼含笑,观之可亲。那妇人肤若羊脂,眉眼如画,尽管布衣荆钗,也掩不住那一段天然风致。她手把手牵了个垂髫童儿,脸蛋红白,一对乌黑大眼,在各人脸上溜溜乱转。 那美妇一瞅店内,皱眉说:“太脏!换地方吧!”那男子一点头道:“好。”正想退出,小童却撅嘴道:“不好,我脚都走软啦。”那男子瞪他一眼,小童缩头叫道:“妈!”美妇摸着他的头顶,笑道:“好啦好啦,都依你,咱们不走啦!”掉头瞧着伙计,“你是木头人啊?还不给我腾张桌子?” 她说笑间变了脸色,店伙计不觉一怔,但他南来北往的客人见得多了,心眼儿活泛,赔笑道:“抱歉,店小人多,唯有补个座儿…”正说着,忽见美妇眼神不善,心头打鼓,声气渐渐弱了。 男子伸手在美妇掌心一握,笑道:“有劳店家了!”那伙计喜得一迭声答应。美妇瞪了男子一眼,嗔道:“呆子,就跟面团一样,任人捏弄,别人说东,你就不会向西…”她嘴里不住唠叨,那男子敛眉而笑,却不吭声。 罗松自那男子进门,就盯着他打量,见他被妻子埋怨得辛苦,扶案起身,指着身边长凳笑道:“尊驾不嫌弃,来这里坐坐吧。”那男子眸子里精光一闪,笑道: “多谢兄台美意。”携了妻儿从容坐下。韩铮喝多了,醉醺醺笑道:“不才韩铮,匪号‘翻江手’。”又指罗松道,“这位罗兄别号‘罗断石’,横练功夫少有,贤伉俪怎么称呼啊?” 男子瞧了美妇一眼,苦笑说:“好汉客气了,区区贱号不足挂齿。”韩铮见他言辞闪烁,心中不快:“这人没意思!”罗松瞧那男子,心生迷惑:“轮廓依稀相似,我当年身份卑微,远远瞧过两次,也不分明。” 韩铮又尽两大碗酒,酒意上冲,瞅着那对夫妻道:“这样说,兄台不是来参加‘群英盟’的?”男子摇头,不料那小童却插嘴:“‘群英盟’有狗熊杂耍么?”他小嘴脆快,男子阻拦不及,面有恼色,小童一吐舌头,缩进美妇怀里。 韩铮初时不觉,一转念变了脸色,一拍桌案,厉声道:“什么话?群英盟是大宋英豪聚会,谁道是狗熊杂耍?三位今日不说明白,怕是出不了这个门。”边说边将一只脚踩在凳上。男子着了慌,忙道:“好汉息怒,小孩子胡说八道,当不得真。”韩铮见他低声下气,心中更加瞧不起他。 那美妇抚着小童脸蛋,笑道:“萧儿啊,大人说话,你小娃儿插什么嘴?”童儿小嘴一撅道:“妈你还好说?都怪你说有狗熊打架!”韩铮忍无可忍,陡然站直,厉叫道:“他妈的,小猢狲你再说一遍!谁是狗熊?”那男子慌了神,揪住小童,劈手便打。不料那美妇抢先一把将儿子搂住,喝道:“小混蛋儿敢乱说,看我怎么打你!”伸出玉手,在小童脸上轻轻一拍,噗地笑出声来。那小童也咯咯直笑。 男子看她母子串通一气,十分无奈,起身冲韩铮一揖:“童言无忌,还请好汉见谅。”韩铮脸色兀自铁青,罗松摆手笑道:“算了算了,童言无忌,大风吹去!” 韩铮冷笑: “罗兄哪里话?这小孩分明骂咱‘群英盟’是‘狗熊会’!子不教,父之过,哼,你这个爹怎么当的?”他说着探过身子,食指顶着那男子的鼻子。男子容色狼狈,诺诺连声。那美妇见丈夫受辱,柳眉一竖,正要说话,一个粗哑嗓子嘎嘎笑道:“师兄你瞧,这世道变了,怎么就多出这么些浑人?分明是狗熊草包,却偏要自称英雄豪杰,今天抗这个,明天反那个?嘿,这就叫做光屁股打老虎,又不要脸又不要命!”另一个声音阴阴笑道:“师弟说得对。” 众人循声望去,角落处坐了两个道士,一个白面无须;另一个黑脸膛,大嘴巴,发话正是此人,白脸道人笑着应和,一双三角眼却在那美妇脸上乱转。美妇心生不快,轻轻一哼,转过脸去。 韩铮怒气冲天,绕过桌子厉叫:“黑牛鼻子,你再说一遍?”黑脸道士端起一碗酒,笑道:“老子倒忘了,狗熊听不懂人话。我说一百遍一万遍,它也听不明白。”韩铮不待他说完,一拳直捣道士左胸。黑脸道士端坐不动,右手端着碗喝酒,左手轻描淡写,化解韩铮的攻势。 韩铮连出狠招,均被道士只手化解,他虚晃一招,伸腿横扫,四根凳脚全数折断。众人本当黑脸道士势必起身,不料他双腿站个马步,牢牢钉在地上。 韩铮一咬牙,又扫道士双腿,不料黑脸道士将碗中酒一饮而光,右手一挥,酒碗劈面掷来。韩铮慌忙左闪,不防道士右脚忽起,他的胸口好似凑到脚尖,横着飞了出去,狂喷鲜血,昏死在地。 罗松一个箭步抢上,扶住韩铮,瞪着道士说:“好腿法!”黑脸道士笑嘻嘻地说:“姓罗的,你给道爷磕上三个响头,今天就算了,要么道爷这一脚下去…”足下微顿,地上青砖龟裂,“叫你变做一块货真价实的‘罗断石’。”。 罗松打量他一眼,冷笑道:“姓罗的再碎,也是块石头。足下再整,也是一坨狗屎。”众人哄笑出声。黑脸道士的脸上青气一闪,一矮身,冲罗松当胸一拳。 罗松转身让过,一把扣中道士手腕,道士手臂一抡,他已到了空中。黑脸道士叫声:“师兄,接住了!”挥手一掷,白脸道士起身,伸手将罗松轻轻接住,笑说:“师弟,咱们争个彩头,把这厮抛出去,没抢到的,这顿饭算谁做东。”黑脸道士笑道:“好彩头。”白脸的一扬手,罗松向店外飞去。二个道士存心卖弄,如飞掠出。不料眼前一花,前方多了一人,将罗松轻轻接住。 黑脸道士认出是那携带妻儿的怯懦男子,错愕间右脚一紧,被人勾了一下。他正当狂奔,慌乱中右足后抬,左足前探,想要稳住身子,谁想那只脚顺势一挑,用劲十分巧妙,挑得他头上脚下,直摔出去。 黑脸道士头没触地,双手一撑,跳了起来,一张脸黑里透紫,左顾右盼,两眼喷火。忽听一个稚嫩嗓音嘻嘻笑道:“妈!地上有骨头吗?”转眼望去,说话的是美妇怀里那个小童。美妇笑道:“萧儿,你睁眼说瞎话,地上哪来的骨头?” 小童道:“没有骨头,这个黑道长趴在地上干吗?”厅中一静,哄堂大笑。那美妇抚着男孩的头顶,笑眯眯地道:“萧儿,你就是好奇。道长是出家人,只吃素,啃不来骨头的。”小童道:“妈你不早说,我还当它和阿黑一样呢!”旁人忍不住凑趣:“阿黑是谁呀?” 小童笑嘻嘻地道:“阿黑是我家的大黑狗,和这个道长生得一样黑。”众人对黑脸道士十分厌恶,一听这话,笑得前俯后合。道士喉间咯的一声,扑向那对母子。美妇却笑眯眯看着儿子,好似全无所觉。中年男子一皱眉,放下罗松,抢前一步,随便一伸手,就扣住了黑脸道士的手腕。 黑脸道士右腕被扣,吃了一惊,慌忙抬脚飞踢,不料他才一抬脚,那男子又踏中了他的脚背。道士想抬左脚,忽觉一道暖流从那男子的手心传了过来,一时如浴春风,懒洋洋的再无半分气力。 白面道士蹿上前来,双掌悄没声息地拍那男子的后心。男子一闪身,与黑脸道士换了位置。白面道士只怕伤了师弟,掌力急收,这时一股热流由黑脸的后心汹涌而来,他筋酸骨软,扑扑两声,与师弟双双跪在男子面前。 美妇“啊哟”一声,笑道:“二位道长多礼了,不怕折杀我们当家的么?”二道羞愤难当,苦于经脉被制,口不能言,唯有瞪眼怒视。男子看了妻子一眼,叹一口气,撤掌放开二道。二道挣扎欲起,可那男子的内力经久不绝,二人四肢酸软,说什么也站不起来。 白脸道士闭目运气,突然沉喝一声,挣了起来,眸子一转,盯着童儿冷笑:“小鬼,我师弟招惹这姓罗的,可没招惹你,你为什么要绊他一跤?”众人闻言诧异,方才双方交手奇快,大家原本都没看清,只道美妇暗施手脚,绊了黑脸道士,不料出手的是这个童子。 小童一吐舌头,笑道:“你不要冤枉好人,我一个小孩子,怎么绊得倒他?”众人皆觉有理,纷纷附和:“对啊,你堂堂七尺汉子,怎能诬蔑一个小孩子?”白脸道士怒视小童,面皮由白变青,由青变黑。 中年男子双眉一挑,忽道:“萧儿!做了便做了,不许撒谎!”小童撅起嘴,白他一眼,对白脸道士说:“没错,黑脸的是没招惹我,但你却对我妈乱瞅,惹得我妈不高兴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一章 孤岫出云 惊澜之变 2 白脸道士一呆,美妇却眉花眼笑,将儿子搂紧,心中欢喜无限:“就你眼贼,看出妈的心意,专门替妈出气。”斜瞅了男子一眼,又想,“梁文靖这个呆子,竟让我生出这么个古灵精怪的儿子。还好这儿子像我,只会欺负人,决不会被别人欺负。”想到这儿,不觉握住儿子的小手,心中轻轻一叹:“日子过得好快,萧儿都十岁啦!” 这对夫妇正是梁文靖与萧玉翎。合州一役后,二人买船东下,过了数月时光,来到庐山胜境。小夫妻登岸游玩,只觉山光水色,览之不尽。这时萧玉翎已有两月身孕,腰身渐粗,梁文靖自忖再不能如此漂泊,便在庐山脚下一个名叫“白水湾”的村子住下来。 八月后,玉翎诞子,谁料竟是难产,任她武功高强,也被折腾了个半死。好容易孩子落地,不哭不闹,一味闭眼傻笑。玉翎生育虽苦,但瞧儿子笑得开心,痛苦也去了大半,搂着婴孩,无比怜惜。 梁文靖初为人父,心中恍然若梦,喜乐无垠,引经据典,想给儿子起个好名儿。但常言道“求全则毁”,他越是冥思苦想,越想不出合意的姓名。萧玉翎听他唠叨,大觉心烦,将夫妻二人姓氏各取一字,给儿子定名为梁萧。梁文靖虽觉这个名字讨巧,但兼顾夫妻二人,也可谓皆大欢喜。 韶华倏忽,便如白水湾的溪水,淌过小梁萧的家门。在夫妇俩的呵护下,梁萧逐渐长大,这孩子虽然聪明,但也顽皮已极,追猫逐狗,捉弄鸡鸭。惹得四邻怨声载道,梁文靖欲要管教,奈何萧玉翎对儿子溺爱有加,他脾性柔顺,拗不过妻子,每每叹气作罢。 瞧得儿子越发顽皮,梁文靖便想教他读书,寻思这孩子倘能知书达理,说不准会收敛一些;但萧玉翎却想的不同,她有蒙古血统,骨子里崇尚武力,只想儿子武功好,打得过人,便不会受欺负,是以从梁萧四岁起,便教他武功。不想梁萧也有些天分,无论什么招式都上手极快,从不会练第三遍,直让萧玉翎喜上眉梢。 这娘儿俩都是急性子,一个敢教,只想儿子练成一流武功;一个能学,只盼母亲欢喜夸赞。不出两三年光景,梁萧便将黑水一派的武功学了个似模似样。萧玉翎心中得意,不时在文靖面前夸赞。但文靖冷眼旁观,却瞧出梁萧空具架势,论根基,比起自己少年时还要不如,任他学下去,到头来不过是个花拳绣腿。梁文靖心中明白,却不忍拂了妻子的兴头,再则儿子天性顽劣,武功平平,倒也可以少惹是非。当下只是笑笑,任他母子胡闹去了。 梁萧武功小有所成,天上飞的,地上跑的,水里游的,全都倒足了大霉。小家伙俨然便是掏鸟蛋的将军、逮兔子的元帅、摸鱼儿的状元。村里的小伙伴时常伸着乌青的膀子到家里哭诉。其实不独小孩子怕他,大人们也被这小顽童弄得犹如惊弓之鸟。文靖每天荷锄回家,第一桩事就是向村邻们道歉赔礼。天幸梁萧年纪幼小,小过不断,大错倒没犯过。 这么一味贪多求快,萧玉翎教了三年,只觉教无可教,当下怂恿文靖传授“三才归元掌”。梁文靖生平最恨恃武欺人,对梁萧的作为不以为然,闻言一口回绝,萧玉翎大是生气,明着暗里和他闹了几回,梁文靖被逼不过,想出一条计谋。这一日,他将梁萧叫到房中,解说“三才归元掌”,但却不说武功,专说掌法中蕴含的学问。 “三才归元掌”化自九宫图,精微奥妙,唯有梁文靖这等悟性奇高的书呆子,才能一宿贯通。梁萧与父亲性子相反,掏鸟摸鱼他最为在行,一说到之乎者也,便苦透了一张小脸。 梁文靖因被妻子逼不过,索性将计就计,明说传授功夫,实则讲的尽是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。心中暗自盘算,梁萧要么学不成这门武功,要么就得乖乖读书向学,才能明白这些深奥道理。如此一来,或能因势利导,教授他圣人之言、仁义之道,循循诱导,总叫这小子脱掉劣习,归化正道。 梁萧从小练武,少了许多童真乐趣,对学武一事早就厌烦不堪,一听父亲也要传功夫,甚是怏怏不乐。无精打采到了房中,梁文靖有意刁难,九宫图也不摆,张口便说拳理。梁萧自来练武,都是摆拳扎马,从没听过练武还要学这些古怪学问,真是越听越觉糊涂。初时尚且苦忍,不到日中,便觉乏味透顶,耳朵朝着老爸,眼睛却盯着窗外枝上活蹦乱跳的鸟儿。 梁文靖心中大恼:“这小子怎么瞧都不像我。到底是不是我儿子?”想到这里,又觉转错念头,对不起妻子,当下自怨自艾一番,说道:“萧儿啊,你瞧不起这路掌法么?”梁萧挠头道:“爹爹,这掌法也能打人么?”梁文靖摇头道:“这掌法后发制人,是自救和救人的功夫,不是打人的功夫。”梁萧笑道:“妈说打架先下手为强,后动手的遭殃!” 梁文靖道:“萧儿,你不知道,世上的武功千万种,不尽是先发制人。‘三才归元掌’后发制人,却不输给先发制人的武功。”他想了想说,“这样吧,你武功不是学得很好么?我这就站着,不动一个手指头,也能摔你几下好的。” 梁萧眨眼直笑。梁文靖也笑:“你不信?好啊,你碰着我一片衣角,就算我输。”梁萧一贯好强,听了这话,笑道:“好…”话没说完就扑上来,想攻老爸个措手不及,哪知一扑落空。梁萧抬眼瞧去,却见梁文靖站在原地,笑眯眯的,就像从未动过,不觉心中奇怪,抖擞精神,伸手去揪他的衣襟。 梁文靖见梁萧来势凶猛,立地转了个圈儿,轻轻巧巧让开这一扑。梁萧一身力气使在空处,收势不住,摔了个野狗抢屎,他心中不服,跳起来又扑。 梁文靖将三三步练到随心所欲,四十五步以内,梁萧哪儿沾得上他的影子。一转眼,又被他借力打力,连摔两跤。梁萧性子倔强,越输越打,摔倒又咬牙爬起,爬起了又摔倒,一直闹到傍晚,萧玉翎瞧得心痛,忍不住将儿子拉到身边,软语道:“好啦好啦,萧儿,今天就到这里,明日再比过。”梁萧一身瘀青,愣了愣神,猛地钻进卧室。 不一时,萧玉翎听得房里传来呜咽声,不由骂道:“死呆子,你干么这样较真,让他抓住一回,会少了你一块肉吗?”梁文靖道:“这孩儿太过好强,不磨磨他的性子,日后遇上更厉害的人物怎么得了?”玉翎气道:“要磨他的性子,也该由我来磨,谁要你多管闲事。”晚饭也不做了,恨恨返回卧房,将门重重摔上。梁文靖没奈何,这一夜只好睡在柴房。 次日凌晨,梁文靖还在梦里,忽听到有人敲门,披衣一瞧,却是梁萧。小家伙二话不说,拖着他就进院子,说道:“我来抓你。”退开两步,猛然扑上。梁文靖只好旋身闪避。父子二人就在疏星残月下,闪转腾挪,足足斗了一个早晨,梁萧固然免不了摔跤,摔的次数却比昨日少了。梁文靖暗暗称奇:“小家伙顽劣归顽劣,却是个鬼灵精,一夜时光,就明白了留有余力的道理!”再看儿子鼻青脸肿的模样,心头一软,缓下身形,让他一把抓住衣襟,叹道:“萧儿,你赢啦,爹爹输了。” 哪知梁萧小嘴一撇道:“爹爹故意让我的,我要学你的本事,我要学不动手就能摔人的本事…”眼圈儿一红,便要哭出来。梁文靖深感意外,继而喜之不胜,忙道:“好啊。不过,我跟你说,要学好这门功夫,就得好好念书。萧儿,你受得了么?”梁萧道:“能学本事,我就受得了!”梁文靖道:“那就先从基本学起。上个月村里请来了夫子,你真想学,明天就去跟夫子念书。”梁萧道:“爹爹,我要跟你学。”梁文靖道:“我还要耕田种树,哪有闲功夫教你?我今天就去告诉夫子,明日,你就上学去。” 梁萧无奈,第二天苦着脸前往私塾。临行前,梁文靖把他叫到身前,连哄带吓,让他尊师上进,爱护同学云云,玉翎站在一旁含笑不语,心道:“呆子就是呆子,你让他去读书,不是自讨苦吃么?”她有心瞧热闹,一时也不点破。 梁萧进了学堂,刚一落座,同桌的小孩就哭起来,嚷着要换座位。其他孩子也都躲躲闪闪,不敢与他同座,夫子是从外村请来的,瞧这情形,只觉奇怪,又见梁萧生得俊俏,先有几分喜欢,便叫来书桌边坐着。 夫子安排好座位,拿起书本讲解。梁萧初时兴致勃勃,本以为这夫子定会讲授九宫图里的高深学问,不想尽是说些伦理纲常,孝义仁德。梁萧听得莫名其妙,深感与父亲所言大相径庭,耐着性子听了一会儿,不觉渐渐分了心,听着那抑扬顿挫的诵读声,睡意渐浓。 那夫子讲诵半晌,忽听轻细鼾声,低头一看,梁萧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。顿时怒从心起,二话不说,抓起戒尺便打。梁萧睡得神志迷糊,忽然挨了两下,想也不想,跳了起来,使个小擒拿手,一把抢过夫子戒尺,掷在地上。那夫子不料他胆敢反抗,勃然大怒,“小畜生,小杂、种”没口子乱骂,一手便将梁萧按倒,脱他裤子,要打屁股。 梁萧扔了戒尺,心里略微害怕,但听夫子骂得恶毒,又觉十分气恼。现在这糟老头得寸进尺,强脱自家裤子,瞧他手来,依照母亲所教的拳理,左手卸开来势,右掌顺势一勾。那夫子虽然饱读诗书,这样高妙的拳理却从没读过,一个收势不及,砸翻了三张课桌,登时昏厥过去。 小孩们素知梁萧顽劣,一见夫子打他,稍大的马上溜出门外报信。梁文靖正在赶牛犁田,一听消息,惊得目瞪口呆,鞋也顾不得穿,光着一双泥脚就赶过来。一进门,只见梁萧站在桌边,夫子委顿在地,早已人事不省。梁萧见老爸目光凌厉,心里害怕,正要开溜。已被父亲一把揪住,挥掌要打,恰好玉翎赶来,一把拉住丈夫。梁文靖拗不过妻子,只好叹了口气,救醒夫子,连声道歉。但想儿子万不能留在这里,无奈带回家中。 大宋礼法最严,三纲五常深入民心,梁萧打了夫子,那还了得。那夫子又痛又怒,更觉丢了颜面,言明若不严惩梁萧,便辞馆走人。村中老人纷纷上门,要文靖交出梁萧,当众严惩。但萧玉翎却放出话来,谁动儿子一根汗毛,她就要那人的脑袋,梁文靖深感两难,只好来个闭门谢客。 经过这件事,村中人对梁家分外冷淡,曾给萧玉翎接生的稳婆趁机风传梁萧出生时只笑不哭,是个怪胎。村人们平日也受够了梁萧的闲气,当即以讹传讹,渐将梁萧描绘成邪魔转世,以至于有人趁黑在梁家门前泼倒污血粪便。 梁文靖只怕母子俩火上浇油,不许二人外出。娘儿俩禁足在家,闲着无事,萧玉翎便教梁萧说蒙古话,讲蒙古的传说故事,母子二人用蒙语对答,倒也自得其乐。 这一天说到大漠孤烟、长河落日的景象,梁萧悠然神往,说道:“妈,反正这里的人都讨嫌我们,我们去蒙古好了。”这一说,也勾起了玉翎故国之思。待梁文靖回来,萧玉翎便向他说起这个意思。梁文靖忖道:“这孩儿性子与玉翎相近,顽皮胡闹,不爱礼法拘束,长此以往,必不为世俗所容,闯出大祸…哎…无论我受些什么辛苦,只要他娘儿俩过得平平安安,不受委屈就好…”想到这里,摸着梁萧的小脑袋,笑道:“大漠里风沙吹打,日子艰苦,你不怕么?” 梁萧拍着胸脯道:“不怕,一百个不怕、一万个不怕呢!”梁文靖又看了看玉翎,见她也含笑摇头,便道:“好罢,我们在此处已无立锥之地。以你二人的性子,只要身在大宋,便不会让我过安生日子,与其如此,不如去大漠好啦…”梁萧一听,乐得抱住爹爹的脖子,而后高高兴兴,帮母亲收拾行李,准备远行。梁文靖也张罗着变卖田产,并向邻居告辞,那些村人听说他们要走,个个欢天喜地,还放了一挂子鞭炮。梁文靖瞧这情形,也无话可说,带着妻儿灰溜溜望北去了。 这日渡过长江天堑,进入湖北境内。梁文靖发现汉江上兵船浮动,又见不少携刀执枪的江湖人。他略一留心,得知蒙哥死后,忽必烈打败幼弟阿里不哥,夺取蒙古汗位,改国号为大元,在北方生息数年,近年听从宋降将刘整计策,废了六盘山大营,从巴蜀移师襄樊。襄樊宋军连连告急,不仅朝廷大举增兵,神鹰门主、“天眼雕王”云万程也发出武林帖,召集江湖中人,设“群英盟”结成义军抗敌。 梁文靖明白缘由,心想:“蜀道险峻,占了地利。襄樊一马平川,正是蒙古铁骑用武之地。刘整出身大宋水军,精通水战,他在蒙古十年,蒙军水师不可同日而语,如果水陆并进,只怕…”想到大战又起,不由暗暗发愁,娘儿俩却没这些烦恼,听说有热闹可看,软磨硬泡,非要去瞧那个“群英盟”不可。 梁文靖自合州一役后,倦于国仇家恨。何况聚会人多眼杂,万一遇上蜀中故人,白白惹来麻烦,起初一万个不许,挺了两天,终于服软,无奈定下规矩:只准旁观,不许生事。母子二人没口子答应,可是梁萧本性难移,前后不到一天,又惹上了这两个道士。 梁文靖见他闯了祸还振振有辞,心头十分气恼,不过在他看来,这两个道士也不是什么好货,吃了梁萧的亏,也算“恶人自有恶人磨”,当下便不多言,只是冷眼旁观。 白脸道士略一尴尬,扫了梁文靖夫妇一眼,冷冷说:“你们留个名号,也让道爷栽得明白!”梁文靖正想如何应答,梁萧开口笑道:“我爹叫展适、我妈叫葛妞、我小名叫碧子。”梁文靖大感奇怪,心道这小子乱七八糟,说些什么鬼话?却听那黑脸道士道:“展适、葛妞、碧子,嗯,这名儿奇怪得很…” 梁萧笑道:“不奇怪,你本来就是个牛鼻子嘛!”众人一愣,笑了个不亦乐乎。黑脸道士怒道:“小杂…种…”萧玉翎缓缓起身,含笑道:“牛鼻子,你骂谁呀?”她笑容极美,目光却凛凛生寒,白脸道士见势不妙,一拱手,高叫:“青山不改,绿水长流,三位,咱们后会有期!”扯着师弟,快步出门。 梁文靖掉过头来,见韩铮牙关紧咬,昏迷不醒,不由皱眉道:“这位仁兄伤势不轻。”罗松恨声道:“那贼道士出脚太狠…”梁文靖想了想,冲玉翎一伸手。夫妻俩万事照心,萧玉翎白他一眼,道:“多管闲事…”边说边从怀里摸出一只羊脂玉瓶,将两粒“血玉还阳丹”倾在梁文靖手上。 梁文靖一手按在韩铮“膻中穴”,“浩然正气”沛然贯入,韩铮喉间格格异响,“啊”的一声,牙关松开。梁文靖将丹药塞入,以内力化解药性。不到一盏茶工夫,韩铮面色红润,慢慢睁开双眼。 罗松喜不自胜,方要致谢,忽见两道人影掠入店中,为首一人招呼:“韩老弟好啊!”韩铮又惊又喜,挣扎起来,叫道:“靳飞兄!”再望他身后一瞧,更是喜上眉梢,“云公子,你也来啦?” 靳飞约摸三十,国字脸膛,肩阔臂长,他身边的小后生却不过十五六岁,容貌俊俏,被韩铮一叫,白净的面皮一红,腼腆说:“韩大哥,好久不见。”靳飞见韩铮气色颓败,讶然道:“韩老弟,谁伤了你?”韩铮想起前事,又愧又恨,拍腿大叫:“去他妈的,挨千刀的黑牛鼻子!”他刚才重伤不醒,这时骂起人来中气十足,他自己不觉有异,罗松却十分惊奇,瞅了梁文靖一眼,心想:“这人的丹药真是神异。” 靳飞浓眉一扬,道:“黑牛鼻子?韩兄说的可是一个黑脸道士?”韩铮诧道:“怎地?靳飞兄与那厮照过面?”靳飞摇头道:“我奉师命来拿他。说起来,那道士还有几个同伙,这伙人沿途北上,伤了许多与会的同道。家师命我率师弟们四处堵截,务必将这几人拿获…”他望了罗松一眼,道,“这位是?” 韩铮笑道:“这位是罗松兄。”靳飞微微动容,拱手道:“原来是‘罗断石’!久仰久仰。”罗松答礼道:“哪里哪里!靳兄威名,如雷贯耳。”靳飞正色说:“靳飞好勇斗狠,不足一哂!罗兄曾参与合州之役,奋不顾身,杀敌无算,才是当真的了不起。当日家师有事在身,不及赶往合州,至今说起罗兄,都是称羡不已呢!”合州一战,乃是罗松生平得意之举,只是初上战场便挨了一刀,后来躺了月余,等到下床,大战早已完结,是以奋不顾身有之,杀敌无算却称不上。听了这番赞语,又喜又愧,讷讷道:“惭愧,惭愧。”说着侧目一瞧,见梁文靖一家正要出门,忙叫:“留步!” 梁文靖听说罗松曾在合州参战,惊得三魂去了两魂,拽起妻儿就走。听得罗松一叫,脚下更快,谁知刚走两步,眼前人影忽闪,那云姓少年已拦在前面,说道:“叫阁下留步呢,没听到吗?”左手屈指成爪,如风扣向梁文靖肩头。梁文靖见这一抓来得凶狠,肩头一沉,袖袍拂那少年胸口。少年只觉劲风及体,心口微微一闷,当即足下一转,抢到文靖身侧,探爪扣出。 梁文靖瞧他身法,咦了一声,宽袖向后一拂,借着那少年爪劲,飘然前移。少年大喝:“想逃么?”左行三步,右行三步,如影随形般跟在文靖身后,屈爪如钩,始终不离文靖“肾俞”穴。 “肾俞”穴乃人身重穴,先天精气所聚,少年这一抓倘若拿捏不当,便是断子绝孙的招数。梁文靖心生不快:“这后生长得文弱,出手却好狠。”身子陡转,少年一抓落空,反被他带得向前一蹿,不及站稳,手腕忽紧,已被梁文靖拿住。少年大吃一惊,左手运劲猛振,右爪圈转,扣向文靖胸前“期门”穴。 梁文靖见他出手狠辣,不觉动了火气,再不躲闪,挥掌一格。两人双掌交接,少年只觉对方掌力有如长江大河,闷哼中不禁倒退三步,胸中气血翻腾,面上便似涂了一层血。 罗松慌忙上前,横在二人中间,高叫:“二位停手!”梁文靖看了少年一眼,淡淡说:“这‘三三步’谁教你的?”云姓少年被他叫破武功,略一错愕,答道:“凤翔先生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一章 孤岫出云 惊澜之变 3 梁文靖点了点头,转身就走,少年飞身抢上:“哪里走?”伸手一拦,两人迎面撞上,也没看清梁文靖用了什么手法,便瞧那少年一个筋斗倒翻回来,好似醉酒,偏偏倒倒。靳飞抢上一扶,只觉力道如山压来,若非他马步扎实,几被带翻在地,一时心中惊骇,抬头望去,梁文靖携妻抱儿,早已去得远了,罗松不由跌足叫苦:“云公子,你太莽撞了!” 云姓少年一怔说:“他不是黑脸道士一伙吗?”罗松回望向韩铮,韩铮面皮泛红,干咳两声道:“哪里话!云公子误会了,他实是韩某的恩人!”云姓少年大吃一惊:“恩人?这…这可从何说起?”韩铮叹了口气,将来龙去脉大致说了一遍。靳飞听罢,懊恼万分,瞪着那少年埋怨:“云殊,你的确莽撞了!”云殊面红过耳,嗫嚅道:“我,我…”靳飞道:“我什么,还不快追?要向人家道歉。” 四人打马追了一程,没见梁文靖一家的影子。靳飞驻了马,皱眉说:“云殊,那男子临走时,对你说了什么话?”云殊道:“他问我的身法的来历。”靳飞道:“是了,你那时用的身法,不像是神鹰门的武功。”一时目光炯炯,甚是严厉。云殊红透耳根,低头道:“那…那是凤翔先生的武功!” 靳飞奇道:“谁是凤翔先生?”云殊迟疑道:“这个要从去年腊月三十说起。那天天降大雪,我和冯秀才、朱秀才踏雪去游惠山…”靳飞脸一沉,冷哼道:“又是冯秀才,朱秀才!那两个酸丁文不能兴邦,武不能定国,就会发几句牢骚,吟几句臭诗,你跟他们厮混,又能有什么出息?” 云殊红了脸,连声说:“是,是,那一日天寒地冻,咱们到了惠山泉处,只见泉眼冻住,冯秀才一时兴起,嚷着要凿开泉眼,雪中烹茶。于是我拔剑洞穿冰凌,引出泉来。朱秀才见泉水迸出,灵机一动,吟道:‘泉、泉、泉!’本想就势赋诗一首,哪知刚吟完这句,就断了才思。我与冯秀才都觉这三个泉字看似平易,实则气韵充沛,等闲的句子无法匹配。正觉烦恼,忽听有人朗声接道:‘泉泉泉,迸出个个珍珠圆,玉斧劈出顽石髓,金钩搭出老龙涎!’” 罗松虽粗通文墨,听到这几句,也不觉一拍大腿,叫了声:“好诗!”云殊得他一赞,大有知己之感,冲他微微一笑。却听靳飞道:“念诗的想是凤翔先生了?”云殊点头道:“师兄猜得对,正是凤翔先生,我们一听,当场折服,问过先生的名号,邀他同坐。先生举止潇洒,茶来便饮,肉来便吃,高谈快论,令人倾倒。于是乎,大伙儿就在雪地里燃起篝火,喝茶论诗。唉,真是时如飞箭,不一时便到午时,朱秀才瞧得日照积雪,狂兴大发,又吟道:‘雪、雪、雪。’一语至此,却又没了才思!” 韩铮忍不住笑道:“总是有头无尾,真是大蠢材一个。”云殊面色一沉,说道:“韩大哥,你骂我不打紧,但骂我朋友,云殊可要跟你计较了。”韩铮一怔,失笑道:“云公子莫怪,姓韩的出名的口无遮拦,你就当我这张嘴倒着生的,说话跟放屁一样!”他说得粗俗,靳飞、罗松却觉十分入耳,均是哈哈大笑。 云殊听他如此自责,反觉不安,忙道:“韩大哥别这么说。不过,这写诗作赋不比耍棍打拳,灵思不到,怎也写不出来的。”韩铮、罗松对视一眼,眼露讥讽,皆想:“这云殊出身武林世家,怎么却爱舞文弄墨。” 云殊又道:“朱秀才吟出这三个雪字,我们都觉出语奇突,万万接不上来,只得眼巴巴望着凤翔先生。凤翔先生微微一笑,朗声说道:‘雪、雪、雪,处处光辉明皎洁,黄河锁冻绝纤流,赫赫日光须迸烈。’”罗松听到这里,一拍大腿,赞道:“好大气魄!”云殊含笑道:“罗兄说得是,这首诗气魄之大,委实少有。” 靳飞粗鲁不文,早已听得不耐,皱眉道:“云殊,你拣紧要的说,那些歪诗都免了吧!”云殊正当兴头,闻言大为泄气,支吾说:“后来也没什么啦,凤翔先生吟罢这诗,就起身去了。”靳飞奇道:“咦,他这么走了,怎么又教你武功?”云殊笑道:“师兄莫急,我还没说完呢!当时我见凤翔先生衣衫单薄,怕他受冻害病,便脱了紫貂大氅,赶上去披在他肩头。”靳飞冷笑一声,道:“好啊,师娘亲手给你做的貂衣,你就这般送人了?哼,难为你回来瞒骗师娘,说渡江时顺水漂走了。这个谎撒得好!” 云殊涨红了脸,低声道:“爹说急人之难。看人受冻,怎可置之不理?”靳飞冷笑道:“你瞧他穿得那么单薄,却在风雪中行走安坐、谈笑风生,岂是常人可比?”云殊额上汗出,吞了一口唾沫道:“师兄说得是,但我被凤翔先生的风采吸引,当时并没多想。回客栈后,我想着白日情形,辗转难眠。直到次日,我推门看去,仍是大雪满天,一时心血来潮,独自前往惠山,只盼再见凤翔先生一面。哪知刚到山脚,便见凤翔先生站在那儿,一见我便笑,说道:‘你来了啊,哈,昨天你请我品茶,今天我请你喝酒。’说着拿出一个酒葫芦道,‘你给的皮衣,我换成这一葫芦酒,咱们可不能喝得太快。’唉,师兄,那貂皮大氅值得了百两黄金,却被他换成了一葫芦烧酒。”靳飞脸色泛黑,重重哼了一声。 云殊心头一慌,小声说:“我与先生坐下来,对饮了一杯,先生道:‘可惜有酒无菜,难以尽欢。’他想了想,从袖里摸出一枚狮头金印来,笑道:‘这本是平江知府樊章魁的官印,那姓樊的狗官最爱钻营求官,他贪赃枉法、盘剥百姓,好容易买来这个知府头衔。恰逢前两日御使巡察,我便随手拿了这个印章。依照大宋刑律,丢失官印的重者砍头,轻则免官。哈,借这狗官的狗头乌纱,浮一大白!’说罢与我对饮一杯。他说得轻巧,我却听得惊讶,心想知府衙门虽不是龙潭虎穴,也不是来去自如的地方,再看凤翔先生单衣破履,安坐雪中,不由恍然大悟,原来遇上了江湖异人。”听到这里,韩铮、罗松全都哑然失笑,靳飞脸色越发难看。 云殊偷偷瞥了靳飞一眼,脸红过耳,说不出话来。靳飞冷冷说:“后来呢?”云殊只得道:“大伙儿饮了两盅,凤翔先生又拿出一大叠借条地契笑道:‘芜湖牛百万既贪且狠,不但囤积居奇,抑且大放利贷,利息奇高,引得无数百姓倾家荡产、典儿卖女。六天前,我将他的地契借条、金珠宝贝尽数卷了,珠宝散给百姓,这地契文书么?’说着双手一搓,借据文书尽都变做细粉,凤翔先生笑道,‘从今往后,牛百万家财减了九成九,他爱财如命,势必肝肠寸断,心痛欲绝,哈,借这牛百万的狼心狗肺,再浮一大白。’再与我对饮一杯,我见他露了那手内功,心里十分骇异,自忖以爹爹本事,虽也不难办到,可却未必如此从容。” 靳飞沉吟道:“你说的这两件事,我都是有耳闻的。这凤翔先生行的侠义之举,做起来却拐弯抹角,不够爽快。”韩铮道:“对啊,贪官恶人就该他妈的一刀杀了!” 云殊心中不服,说道:“樊章魁酷爱钻营,牛百万爱财如命,丢了官爵浮财,可比杀了他们还要难过。”罗松笑道:“云公子说得在理。这两人半生经营,一朝化为流水,那份难过可想而知!”云殊得他附和,不由笑叹:“罗兄真是解人。”靳飞冷笑一声,道:“罗兄是解人,我就是草包了,哼,咱们还是长话短说!” 云殊脸上发白,连声道:“是,是。凤翔先生每说一件行侠快事,便和我对饮一杯,不出片刻,酒便喝光了。这时他站起身,趁着酒兴,在雪上歪歪倒倒地踱起步子,边走边说什么三才之理,先天易数,听来颇见深奥,幸得朱秀才精通易理,我平日跟着学了些,此时既知凤翔先生身怀武功,瞧他步法奇特,便不由暗暗留心。只见他走得不快不慢,好似闲庭信步一般,却不知为何,竟带起团团旋风,将天上的雪花都裹挟住了,在他头顶久久不散,便如一面白毛大旗。”其他三人听到这儿,骇然相顾,皆想:“只凭行走带起旋风,逼得雪花无法落地,这武功闻所未闻,也不知是真的,还是这小子夸大其词?” 云殊续道:“凤翔先生走了约摸一个时辰,方才停下,笑道:‘这走路的法子,你瞧明白了几成?’我如实答道:‘一成不到。’凤翔先生点头说:‘很好很好。’他神色一黯,又说,‘这些年来,我一直在寻两个人,一个本该做我妻子,但她却不要我,四处躲着我,另一个本该做我徒弟的,但我当年一念之差,竟然平白错过,唉,可惜,可惜。’说罢瞧着我道,‘错过一次也罢了,错过第二次,有点儿不应该。’”靳飞听得眉头大皱,罗松却笑着拱手:“云公子,可喜可贺,这位凤翔先生,打算收你为徒呢!” 云殊讪讪道:“罗兄客气了,我也听出凤翔先生话中有话。不过有道是国有国法,家有家规,我没禀告父亲,不敢随便拜师,是以默然不语。凤翔先生看穿了我的心思,起身笑道:‘也罢,我还没死心,再去找找我那个徒弟。如果还是寻不着,今年八月十五,我将至燕山白砂岭一行。’说完一拍双手,大笑去了。” 靳飞松了一口气,叹道:“师弟,你总算做对了一件事。先不说擅自拜师与否,就说我神鹰门的武功,博大精深,真的练好了,未必输给那个什么先生。况且此人行为古怪,不是正人君子,还是远远避开为好。”云殊口中应了,心里却想:“正人君子虽好,却不及凤翔先生有趣。” 靳飞又说:“罗兄,韩老弟,看来追不上那一家子了。这里距百丈坪不远,咱们慢慢过去。”罗松略一思索,道:“靳老弟,我有个疑虑,不知当不当说。那个青衫男子,像…像极了一个人。”靳飞奇道:“谁?”罗松附在靳飞耳边,低声说出一个名字。靳飞吃了一惊,冲口而出:“岂有此理?那人不是病死了吗?”罗松摇头道:“据我所知,那人当年病死,只是官府的托词,他尚在人间,也未可知。” 靳飞浓眉一扬,高叫:“而今朝纲朽败,奸佞横行,那人既然活着,为何不挺身而出?”罗松叹道:“靳老弟,大英雄大豪杰总有独到的心思,岂是你我凡夫俗子能够明白的?”靳飞沉默半晌,说道:“罗兄说得是。事关重大,咱们分开找他。不过,误了结盟,家师面上不好看,各位不要走远,听到号响,千万赶到百丈坪。” 吩咐已定,四人各往一方寻找。云殊向东搜寻,他怕与梁文靖见了尴尬,故意信马由缰,缓行了里许。忽听远处传来管乐之声,呜呜咽咽。云殊听得好奇,心想:“唐人道:‘回乐峰前沙似雪,受降城外月如霜。不知谁教吹芦管,一夜征人尽望乡。’芦管是塞北的土乐,此地怎有化外之音?嗯,这吹奏者吹得伤怀,莫不是遇上了什么烦恼事?”他任侠好事,循声搜去。不一时,来到一座土冈前,只见一个黑衣人坐在冈顶,背着自己,面朝南方。 云殊跳下马来,高叫:“先生笛声凄苦!可是遇上伤心事么?”芦管声戛然而止,黑衣人哼了一声,冷冷说:“茫茫天地,本就是煎熬世人的熔炉。人生天地间,谁又逃得脱伤心二字?”语声平板,无起无伏,叫人听了很不舒服。 云殊年少识浅,不知人间的痛苦,听他说出这么一番奇谈怪论,一时无从答起,忽听号角声若有若无,远远传来。云殊脸色一变,忙道:“区区有事,先失陪了。”斜斜奔出两步,腾身一纵,落向马背,还未坐定,便听嗤的一声细响,好似箭矢破空,跟着坐下马匹发声悲鸣,四蹄发软,瘫在地上。 云殊一个筋斗翻出,落地一看,马颈上多了个细小孔洞,鲜血狂涌。转目四看,除了那黑衣人别无他人,不禁气恼道:“这位先生,你干吗伤我的马儿?”黑衣人哼了一声,慢慢直起身来。他背影并不高大,却有一股顶天立地的气势。 黑衣人的声音转沉:“小子,你是云万程的弟子,还是老穷酸的门人?”云殊一怔道:“云万程是我爹,老穷酸是谁,我不认识!”那人冷笑说:“装糊涂骗人吗?你那一纵是神鹰门的‘穿云纵’,哼,但之前那两步是什么?”云殊恍然道:“你说凤翔先生?” 那人怒哼道:“什么凤翔先生,鸡飞先生?你这小娃儿不老实!”他向后跨出一步,立定时已在土冈下方。云殊见他背着身子,一步数丈,不觉大吃一惊,还未动念,那人已到他身前,反臂一抓,向他胸口抓到。 云殊手忙脚乱,挥掌击向他的手臂,这一掌拍中带爪,凌厉异常。但那黑衣人却不闪避,云殊的掌缘击中他的手臂,只觉如中坚铁,匆忙反手扣向对方脉门,怎料那人手腕上便似涂了一层油脂,嗖地从云殊指尖脱出,其速不减,仍向他胸口抓来。 云殊急展“三三步”后退,但那人倒行逆施,来势如风,任他如何变化,五指仍不急不徐,一寸寸逼将过来。云殊退到第十步,黑衣人的爪子已罩到他的胸口。云殊大喝一声,飞起一脚,蹴中那人腰际,脚尖所及,软绵绵的竟如陷入一团棉絮,还没明白过来,那人的肌肤嗖地弹起,这一陷一弹,快不可言。云殊只听喀嚓一声,剧痛闪电般从大腿根传来,一条右腿竟然震断了。 云殊失声惨叫,黑衣人一探手,扣住他的胸口,喃喃说:“你怎么只学了点儿皮毛?”言下似乎意外,将云殊一掷,厉喝道,“教你‘三才归元掌’的人呢?” 云殊头脸着地,鲜血长流,忍痛说:“什么三才归元掌?我没听过。”那人冷笑道:“你这小子面相奸猾,跟那老穷酸一个德行。哼,你说云万程是你爹,对不对?”他起初言语激动,说了数句,又回复初时的平板阴森,再说他始终背着身子,云殊从头至尾也没看清他的样子,忍不住叫道:“你是谁?和我爹有仇么?” 那人哈哈大笑,云殊只觉那笑声如潮水般涌来,一股热血蹿上头顶,似欲破脑而出。正觉一口气换不过来,那人笑声忽止,举头望天,冷声道:“你问我是谁?嘿,看来老夫久不出世,天下人已将我忘了!”说罢冷哼一声,“今日云万程要在百丈坪聚会吗?” 云殊道:“是又怎样?”那人叫一声好,说道:“教你武功的穷酸想必也在百丈坪吧?” 云殊听到这里,恍然有悟,心想他一口一个穷酸,又问自身步法,莫非要找凤翔先生晦气。这人武功太高,凤翔先生未必能胜。做人义为先,他与凤翔先生义气相投,但使一口气在,决不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。当下大声说:“我的武功都是父亲教的,与其他人统统无关!” 那人大怒,本欲动手拷问,偏又骄傲自负,不肯使用下三流的法子,心想:“这小子先说什么凤翔先生,又说除了云万程,再没人教他功夫,谎话连篇,全不可信。哼,你说老穷酸不在百丈坪,那便多半在了。不过,那穷酸武功本高,会中又有许多宋人爪牙,贸然闯入,忒多凶险。哼,那又如何?便是龙潭虎穴,老夫也不放在眼里。”想着冷笑道:“好,老夫便去瞧瞧那个百丈坪。” 云殊心口一窒,心想牵累父亲,岂非不孝,若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,却又大大的不义。正为难,一股腥风钻入鼻孔,十分难闻,跟着一股毛茸茸的异感从头顶直移下来,他只觉每一寸肌肤似都战栗起来,但苦于“膻中穴”被制,无法回视,只嗅得腥风越来越浓,粗重的热气一阵阵喷在耳边。一时间,他再也按捺不住心中恐惧,眼泪夺眶而出,和着口鼻鲜血,点点滴落在地。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二章 眉间挂剑 梁家三人抵达百丈坪时,只见人马来往,哄响得厉害。坪子三面临山,剩下一方则是黑压压的松林,一条黄泥路不宽不窄,穿林而过,印满了人马足迹。 午时已至,三通号罢,人群向坪中心的木台聚了过去,叫嚷声却不见歇,只因来的多是久违老友,一时勾肩搭臂,亲热不已。 梁文靖头戴斗笠,背依一株老松,闷闷不乐,经过客栈之事,他气恼万分,本欲就此离开,但终究拗不过妻儿,无奈就近买了三顶草笠,各各戴上,不以真面目示人。 草笠阔大,盖住梁萧的小脸,害他时时用手撑着。他瞧了片刻,忽道:“这老头儿挺神气!”梁文靖循他手指望去,木台上立着一名五旬老者,头戴万字巾,身上一袭白袍,胸前描绣淡墨山水,云雾中一只大鹰张翅探爪,若隐若现。梁文靖道:“这想必就是云万程了。天眼雕王,名不虚传。” 萧玉翎冷哼一声,道:“什么叫名不虚传,一句话,人要衣裳马要鞍,改天我也给你做一件这般衣衫,穿了往台上那么一站,哼,包管比这糟老头神气。”梁文靖回望妻子,只见她眉眼弯弯,浅浅而笑,便觉心中温暖,笑道:“你不常骂我么,穿什么衣服都像土包子。” 萧玉翎白他一眼,道:“我说了你就信啦,我说你是大蠢驴,你是不是呀?”梁文靖莞尔道:“自然不是,你不是常骂我比驴还蠢么?”萧玉翎欲要发嗔,但见丈夫嬉笑神气,便啐道:“好呀,你这死呆子也会绕弯子说话了?可你再土再蠢,也胜过那个姓云的。你记不记得,那天在城头,你穿着铠甲,瞧着比谁都精神…”说到这里,忽见梁文靖面色泛黑,心知他不愿提起旧事,便笑一笑,住口不言。 这十年来,夫妻二人虽然如胶似漆,相亲相爱,唯独当年守城之事,谁也不愿提及。萧玉翎一时高兴,无心说起,梁文靖念起亡父,心中不胜黯然,忽听梁萧叫道:“爹爹,咱们近一点好吗?这里看不明白。”说着梁文靖一瞧他便觉生气,虎起脸道:“不成!你就是人来疯,一到人堆里,铁定又要生事!”梁萧撅起小嘴,两眼瞧着玉翎,想搬救兵,萧玉翎笑笑,凑近他耳边说:“乖儿,你爹今天吃足了炮仗,我也不敢触他霉头呢。”梁萧失望之极,又觉纳闷:“妈也怕起爹来了?哼,比公鸡下蛋还要古怪。” 梁文靖沉吟一阵,忽道:“玉翎,你说我会不会伤了他?”萧玉翎道:“伤了谁?”梁文靖道:“就是那个姓云的少年,我急于脱身,出手忒重了些。”萧玉翎道:“打就打了,你还怕老穷酸找你算账?”梁文靖笑道:“敢情你也瞧出来了?”萧玉翎道:“呆子才瞧不出来!不过我却奇怪,老穷酸好端端的,为何改叫凤翔先生?” 梁文靖道:“这大约是先生游戏风尘的假名,凤凰之中,凤者雄也,凰者雌也…”萧玉翎道:“什么雄也雌也,公也母也才是!哼,你一说,我也明白了,凤是公的,翔字拆开,便是羊羽二字。”她白了梁文靖一眼,恨恨道,“当初他捉弄得我好苦,你也是帮凶,都该按住打屁股。” 梁文靖不想事隔多年,她还记仇在心,无奈笑道:“你要打,尽管打我。”萧玉翎道:“好啊,你当我说笑吗?”伸手要打,见文靖作势欲闪,便收回纤手,含笑道,“我才不想打你,皮粗肉厚的,打得我手痛。”梁萧冷眼旁观,忽地插话:“妈不是不想,是舍不得。”梁文靖不禁满面通红。萧玉翎咬牙道:“小混蛋你懂个屁,我看你才是皮痒欠揍。”说着轻轻打了梁萧一巴掌。梁萧咯咯笑道:“我就皮痒,我就皮痒。”只在她怀里乱拱。萧玉翎见有人瞧过来,不由粉颈泛红,低声道:“乖乖的,否则我不抱你了。”梁萧倒真怕她放下自己,人小腿短,看不成热闹,忙端正姿态,平视前方。 云万程立在台上,瞧着下方人头耸动,胸中好似燃了一团火:“人说这十年来,大宋过惯了太平日子,人心不如往日。但看这百丈坪中,哪是这个样子?”游目四顾,却不见靳飞、云殊,心生不快,再看台上,又暗暗发愁:“三位老友迟迟不来,莫非道上出了事情?” 左旁的白髥老者瞧出他的心思,笑道:“老雕儿,时辰已到,不来的也就不等了。哈哈,老头子可是忍耐不住,想要痛饮四碗歃血酒呢!”云万程道:“老哥哥你又说笑了,歃血酒一碗足矣,何用四碗?”白髥老者笑道:“跟你老雕儿说话太无味!你想,那南天三奇竟敢迟到,是否该当痛罚?若论打架,人道‘南天三奇,满二无敌’,三人齐至,你敢打他?如果罚酒,又中了他们的下怀。所以老头子抢先喝了他们的歃血酒,叫他们眼巴巴赶过来,却沾不得一点酒星子。” 云万程更觉荒唐,心想这歃血酒哪有代饮的道理。他素知此老诙谐,言语不可当真,只笑了笑,目光扫过人群,双手挥了挥,众人安静了下来,只听云万程沉声道:“诸位远来辛苦,云某有失照应,惭愧之至。但想合州一战,已有十载!当初淮安一怒,天骄下席,实为惊天动地。只可惜贤王驾鹤,不知所终,鞑子欺我朝中无人,厉兵秣马,又起南图之心。”萧玉翎听到这里,不禁瞟了梁文靖一眼,见他低头沉吟,心知丈夫又被这话勾起往事,不觉叹了口气,与他双手相握。 云万程又道:“此次鞑子蓄精养锐,不来则已,来则势必雷霆万钧。我等虽为草莽匹夫,却也生于大宋,长于大宋。试问各位,能眼瞧着鞑子破我城池、毁我社稷、践我良田、屠我百姓么?”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,众豪杰热血上涌,纷纷叫道:“不能!” “好!”云万程这一字吐出,如霹雳迸发,将场上的叫喊生生镇住,“拿酒来!”他将手一挥,数十名壮汉精赤上身,抬来十缸美酒,重重放在地上,酒水四溅,醉人酒香弥漫开来。 云万程挥刀割破中指,将十滴鲜血分别滴入十口缸中。众豪杰各自仿效,上前割指。这时,忽见三骑人马匆匆驰来,靳飞翻身下马,几步抢到台前。云万程双眉倒立,厉声叫道:“为何才到?”靳飞一慌,拜道:“师父恕罪,只因事发突然,是以来得晚了。”云万程眉头蹙起,欲要细问详情,可又碍于人多,犹豫间,那个白髥老者已笑道:“罢了,事发有因,老雕儿你先不忙计较,靳飞这孩子我瞧着长大的,说话行事,从来踏实!” 云万程苦笑道:“老哥哥你不要宠着他。如今还是结盟,如果交战,慢了一时半刻,岂不贻误军机?”老者笑道:“只怪你门风严厉,老头子看不过去。好好好,你要打要杀,我不管了。”他身份甚高,一旦发话,云万程不好不卖面子,只得叹气道:“好吧,靳飞,云殊呢?”靳飞惊道:“什么?小师弟还没回来?” 云万程怒哼一声,靳飞正想替云殊分辩几句,云万程忽道:“过时不候,不来的就不等了!” 歃血已毕,十大缸美酒殷红荡漾。靳飞率神鹰门弟子舀上血酒,分发众人。云万程为发起人,捧酒向天,朗声说道:“今日此地,云万程对天立誓,以此微躯,捍卫大宋,人在国在,与国偕亡!”他念一句,众豪杰跟一句,千人同声,气势若虹。 立誓已毕,云万程道:“而今结盟事毕,须得选出一名盟主…”话没说完,便有人道:“我推云大侠作盟主。”众人当即附和。云万程却摆手道:“方老哥德高望重,誉满江南,不论武功人望,都在云某之上…”那白髯老者两眼一翻,叫道:“慢来,论人望,我和你半斤八两,说到武功吗,嘿,你可就睁眼说瞎话了。”云万程摇头道:“云某才德疏浅,就算老哥哥不成,武林之大,还有能人。”白髥老者冷笑道:“你说南天三奇么,他三人素来散漫,此次公然迟到,已经叫人寒心。他们做盟主,老头子第一个不服!”云万程摇头道:“云某是发起人,不能自居大位。” 忽听有人叫:“这样好了,两位比武夺帅,谁厉害,谁做盟主。”有人轻轻嗤笑:“我大宋乃礼仪之邦。怎能学蒙古鞑子,唯力是举。”前面那人抗声道:“咱都是习武的粗人,不比武功,还比写字作画?”众人久在江湖行走,多是好事之徒,闻言笑嚷:“是啊,比武夺帅。” 白髥老者笑骂:“由你们说去,反正老头我不上当,赢了拣个烫手山芋,输了只会丢人现眼。” 云万程听得台上台下吵嚷不堪,不由发愁:“这么一闹,真如儿戏。这群乌合之众,怎么上得了战场。” 萧玉翎瞧得有趣,笑道:“呆子,要比武夺帅呢,不若咱们也上去比划比划,没准弄个盟主当当…”话未说完,忽听喀喇喇四声闷响,又快又急,好似珠炮连响。众人掉头看去,合抱粗的四棵老松不知因何齐根而断。接着折断松树如被巨力牵引,叠罗汉似的堆成两丈来高的树墙,将林中的黄泥路堵死。 众人心中吃惊,猛地眼前一花,树墙顶上现出一头黑色巨虎,两眼绿幽幽如鬼火跳动,虎口中衔着一人,低头散发,不知死活。一个黑衣人衣似墨染,就似长在黑虎背上一般,他长得深目高鼻,面白如纸,八字眉如两把长剑,由粗而细,去势凌厉。 萧玉翎见了此人,笑容一僵。梁文靖只觉她手掌变冷,讶然道:“玉翎,你怎么啦?”却见萧玉翎眼神茫然,嘴唇颤抖,却吐不出半个字来。 黑虎又是一纵,从墙顶落到平地,慢腾腾走了过来。众人神气古怪,黑虎所过,人群让出一条路来。行至台前,黑虎忽地驻足,黑衣人飘身落地,目光如两道冷电射入人群。 白髯老者浓眉一攒,收起诙谐之态,扬声笑道:“萧千绝,别来无恙?”梁文靖虽已猜到来人身份,但听白髥老者亲口道出,仍觉脑中嗡的一响,身子一阵冰凉。 萧千绝两眼一翻,冷冷道:“你是谁?”白髥老者笑道:“不才方澜,当年在天柱山与阁下有一面之缘。”萧千绝木然说:“天柱山?哼,不记得了。”方澜老脸一热,嘿嘿干笑两声。 梁萧在玉翎怀里,只觉母亲一阵阵发抖。不禁怪道:“妈,你不舒服么?”萧玉翎紧咬嘴唇,微微摇头。梁萧心中怪讶:“这个黑衣服的老头一出来,妈怎么就不对劲了?那只大黑猫好威风,待会儿怎么想个法子,让我也骑一骑。”他从没见过老虎,见了异种黑虎,只当是长大了的猫儿,眼看萧千绝骑“猫”而来,心底无比羡慕,眼珠只在黑虎身上打转,琢磨着怎样撺掇萧玉翎去说项,让自己也骑一骑这只“大猫”。 靳飞瞧着黑虎所衔之人,越瞧越眼熟,忽地心跳加快,忍不住叫了声:“小师弟?”那人身子一颤,涩声应道:“大师兄…”嗓子嘶哑,也不知是惊是喜,他说话牵动伤口,鲜血顺着额角滑落,滴滴答答落在地上。靳飞惊怒交迸,举步便要上前,忽觉肩头一紧,被云万程紧紧扳住。云万程将他拖到一旁,面沉如水,扬声说:“萧先生大驾光临,有何贵干?” 萧千绝神色冷厉,目光扫过人群,八字眉向上一挑,大喝一声:“老穷酸,滚出来。”声如雷霆闷响,风起雪山,劈头贯脑,震得众人神魂动摇。 场上一寂,众人均觉莫名其妙,不知他这一喝意欲何为。萧千绝半晌不见人应,焦躁起来,又喝一声:“萧某人在此,老穷酸,给我滚出来!”这一声威势更足,四面群山回声阵阵,似有无数声音高呼:“滚出来,滚出来…”众人只听得耳鸣胸闷,正觉难受,忽听一声惨叫,掉头一看,韩铮两眼直瞪,嘴角一线鲜血汩汩流出,身子向前一蹿,扑倒在地。罗松大惊抢上,一探他口鼻,竟然气绝了。原来,韩铮早先为黑脸道士所伤,乍闻萧千绝洪涛滚雷似的喝声,顿时内伤迸发,吐血而亡了。 萧千绝不闻回应,心头焦躁:“我摆明车马,那穷酸也不露面?哼,莫非他胆子越活越小了?”略一盘算,目光转到云殊脸上,森然道:“臭小子,你嘴硬是不是?好,不说出那人下落,老夫就在此地,见一个杀一个,见两个杀一双,杀光为止。”云殊咬牙闭眼,还是不发一言。 方澜手摸胡须,笑道:“萧老怪,你这话大言不惭,这里的人没有一千,也有八百,你独自一人杀得完吗?”萧千绝冷哼一声,那黑虎抬起头来,将云殊送到他手里。 萧千绝不说话,众人也都明白他的意思,动起手来,云殊第一个没命。云万程不觉双拳一紧,但他心知此时此地,决计不能示弱,冷笑一声,方要开口。方澜却怕他说出硬话,双方闹僵,抢先打个哈哈:“萧老怪,你好歹也是当世高手,却拿一个半大娃儿做人质,不嫌害臊么?” 萧千绝瞥他一眼,冷笑道:“你这老头儿啰哩啰唆,好,老夫第一个宰你祭旗。”方澜见他眼透凶光,心神一凛,萧千绝微一冷笑,方欲抬手,忽听得远处黄泥道上马蹄特特,若合符节。萧千绝心念一动:“来人乘马也不失节奏,也算是个高手。”八字眉一挑,斜眼望去,只听一声长笑,一个雄浑的嗓音朗声吟道:“烽火连天路,浅草没马蹄。”话音未歇,另一个声音接道:“细雨伤故国,落红笑我痴。” 人群中有人高呼:“南天三奇!”叫声中透着欣喜。又听一声长笑,空中银光一闪,拦道的四根松木从中折断,两匹骏马一前一后,溃墙而出。当先一人白衣白马,手持二丈烂银画戟,巾带齐飞,神威凛凛。有人怪道:“南天三奇,怎地只来了两个?”另一人冷笑道:“两人够了,没听说么——南天三奇,满二无敌…” 萧千绝面露失望,呸了一声,一手按腰,扬声高叫:“南天三奇,满三满四,都是狗屁!”叫声远远送出,领头的骑士一声大笑,白马来势快了一倍,方澜见势不妙,高叫:“姬落红,莽撞不得!”话音未落,姬落红人马如飞,刮喇喇已到近前,凤眼生威,大笑道:“萧老怪,口说无凭,吃我一戟!”画戟抡出个圆弧,咻咻风生,十丈之内,众人都觉胸口一窒,无法呼吸。 萧千绝左手提着云殊,瞧着铁戟扫来,寂然不动。众人只当他抵挡不及,纷纷露出喜色,张口欲呼,忽地眼前一花,萧千绝的右手已将戟柄攥住,双目陡张,大喝一声:“停!”身子微晃,双足入地半尺。姬落红只觉一股巨力顺着戟杆直透肺腑,跟着传入坐下马匹。一刹那,骨折声响,姬落红双腕齐断,身子有如流星,喀喇喇撞断了两株苍松,口血狂喷,染红了如雪白衣。那匹大宛驹马不停蹄,奔到萧千绝身前三尺,四蹄一软,忽地无声倒毙。这时众人才叫出口来,只不过一声欢叫,出口时化为了轰然骇呼。 清啸如风,第二匹马上弹起一道灰蒙蒙的人影,“蝉剑”莫细雨襟袖飘动,手中软剑洒作漫天剑雨。这路“芙蓉夜雨剑”是他平生绝学,飘飘洒洒,不可捉摸。 老友一招败北,云万程悲愤难抑,又见莫细雨逞强出手,不由叫道:“莫兄且慢!”刚要纵起阻拦,却被方澜一把拽住,云万程惊道:“老哥哥…”方澜目有痛色,摇头说:“南天三奇,武功输了,人不能输!”云万程一愣,想起三奇生平性情,一旦出手,决不容外人相帮,只好叹了口气,驻足不前。 萧千绝双足钉在地上,瞧那剑雨飘来,倒提铁戟随手舞动。众人一瞧,无不吃惊。姬落红的“裂天戟”足有六十斤重,萧千绝却用它使出了剑法,灵动轻盈,不下于莫细雨的蝉翼剑,“一寸长、一寸强”的道理,在他手中发挥得淋漓尽致。在众人眼里,铁戟仿佛粘蝉的粘竿,莫细雨更似在竿头乱舞的灰蝉,屡屡抢到萧千绝身前,抢夺云殊,均被萧千绝迫退。 斗了十来招,“铮铮铮”一串响,“蝉翼剑”断成四截,萧千绝大喝一声,画戟的尾钻刺入了莫细雨的小腹,不待众人骇呼,莫细雨连人带戟飞了出去,当地钉入一块青石。场中死寂一片,群豪目瞪口呆,居然忘了呼吸。 莫细雨咽下一口鲜血,一伸手,把画戟拔了出来,反手插入地里,翘起大拇指,笑道:“萧老怪,真有你的!”他惨败之余,竟然出言称赞对手。众人均是一愕,萧千绝冷哼一声,两眼漠然望天。云殊听得胸中剧痛,失声大叫:“莫大叔,姬伯伯…我…我…”话未说完,泪水已滚滚而落。 莫细雨淡淡一笑,漫不经意地说:“傻小子,还记得我教你的剑法么?”说话间,腹上碗大的创口血如泉涌,将他身前的黄土染成紫色。云殊不防他问出这句,一愣神,哽咽道:“全都记得,一招也没忘。”他素好诗文,姬落红与莫细雨也好此道,三人时相唱和,颇为相得。姬、莫二人素性懒散,生平未收徒弟,兴之所至,传了云殊一些武功。云殊想到往日恩情,又见二人受了致命伤,一时心如刀割,恨不得自己就此死了。 莫细雨微微一笑,说道:“傻小子,哭什么啊?人生此世,谁无一死?哎,可惜莫大叔没本事,救不得你!”姬落红扶着断树坐着,闻言笑道:“莫老三,你还没死啊?”莫细雨一皱眉:“你老酒鬼没死,我会先死么?”姬落红笑道:“既然没死,怎么尽说泄气话儿?” 莫细雨一愕,失笑道:“说得对,但有一口气在,便可再战。”姬落红赞道:“不错,这才是好男儿的言语。”他挣扎起身,挪前两步,莫细雨见他摇摇欲坠,便拄着铁戟,将他扶住。姬落红一挑眉,高叫:“萧老怪,龙老大也是伤在你的手里吧?” 萧千绝冷冷道:“龙入海么?”姬落红道:“正是!”萧千绝淡淡地说:“他在黄鹤楼口出狂言,对我无礼,老夫与他对了三掌,那小子尤能不倒,内力尚可。”姬、莫二人心中骇然,龙入海为南天三奇之首,绰号“枪挑东南”,枪法独步当世,掌力称绝东南,三人本来约好在黄鹤楼相会,同赴百丈坪,谁知昨天二人见到他时,龙入海扑在黄鹤楼前,昏迷不醒,察其伤势,似乎伤于黑水武功。二人因为照看他的伤势,所以来迟一步。但听萧千绝所言,龙入海只接下了他三掌,实在叫人泄气,殊不知,萧千绝傲视天下,这“内力尚可”四字,已是极高的评语。 姬落红略一失神,掉头向莫细雨苦笑:“莫老三,走得动吗?”莫细雨啐道:“什么话?拼了这把老骨头,也要把傻小子救回来。”姬落红笑道:“好,也给龙老大讨个公道。”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二章 眉间挂剑 2 二人拄着铁戟,一步一跛,向萧千绝走了过去。群豪无不面露悲愤,人头涌动,靳飞更是头发上指,跨出一步,云万程却一挥手将他阻住,厉喝:“不许去!”他口中呼叫,一只右拳却已捏得咯咯作响,指甲刺破掌心,流出殷红鲜血。 萧千绝瞧着二人逼近,目光一闪,点头道:“你们定要救这姓云的小子?”姬落红道:“不错!”萧千绝一点头,扬声道:“好!给你。”回手一掷,将云殊掷向云万程,云万程疑有诡诈,马步一沉,双手接下儿子,却觉并无劲力,心中不觉茫然。 姬、莫二人错愕片刻,姬落红叹道:“好个萧老怪。”莫细雨也叹:“今日败得痛快!”姬落红摇了摇头:“可惜,虽然痛快,却是无酒。”莫细雨哈哈大笑:“不错不错,如此痛快,实当浮一大白!”他二人谈笑自若,浑不将生死成败放在心上。 方澜喝道:“靳飞!”靳飞会意,舀了两碗血酒,躬身送到二人身前。二人接过饮尽,掷碗于地,相对长笑,笑到一半,戛然而止,遗体兀自傍着森森铁戟,傲然挺立。 萧千绝看了二人一眼,眉间透出几分萧索。他貌似桀骜,实则极具机心,此来先断木阻路,震慑寻常武人;再以云殊做质,迫得众高手不敢联手围攻;而后再凭单打独斗,各个击杀,迫使云殊说出那对头下落。谁料姬、莫二人如此硬气,令他惺惺相惜,故将云殊放回,好让二人死得瞑目。如此一来,情势横生变化,萧千绝纵然厉害,到底孤身一人,南朝武人却人多势众,当真拼斗起来,结局尚未可知。 萧玉翎一咬牙,将梁萧放在地上,低叫:“呆子!”梁文靖道:“什么?”萧玉翎道:“倘若乱斗起来,你带萧儿先走。”梁文靖不解道:“为什么?”萧玉翎眼圈儿一红:“死呆子,他好歹是我师父,被人围攻,我能瞧着不管吗?”梁文靖急道:“那怎么成?要么一起走,要么一起死。”萧玉翎气急道:“萧儿呢,你拿他怎么办?”梁文靖张口结舌,一时没了主意。 夫妻二人四目对望,心乱如麻。梁萧见爹妈咬着耳朵窃窃私语,继而又一脸哭丧,心里只觉奇怪。他站在地上看不着热闹,一发急,在人腿里钻了一阵,挤到前排,探头张望。 云万程铁青着脸,解开云殊穴道,又给他接好腿骨。云殊心中愧疚,支吾道:“爹爹…我…”云万程忽地抬手,重重给他一个嘴巴,厉声道:“混帐东西!你一条贱命,坏了我两个兄弟。”云殊被打懵了,傻在当地。却听云万程又说:“他口口声声要你吐实,你到底知道什么?”云殊嘴角抽动,不知说什么才好,心想若是说出凤翔先生的下落,便是不义,不答父亲问话,便是不孝。 知子莫如父,云万程见他神色,心中有所领悟,摆手道:“言之不义,不说也罢!”转身大步上前,将姬、莫二人轻轻抱起,平放地上,想到与二人煮酒放歌、谈文论武的时节,忍不住眼角一湿。转过身来,一整容色,高叫:“萧老怪,云某不才,请教黑水绝学!” 众人怒满胸膛,纷纷吼了起来,罗松高叫:“这老贼也不是三头六臂,咱们千百个身子,还不挤死他么?”一石激起千层浪,云万程不及阻拦,场上群情汹涌、刀剑脱鞘。罗松当先冲上,还没出手,萧千绝的袖袍一荡,罗松眼神呆滞,斜斜冲出几步,脖子忽地齐根而断,一颗人头骨碌碌滚到梁萧面前。梁萧吓了一跳,小嘴一张,几乎哭了出来。 “大伙儿用暗青子对付!”一人话未说完,忽听一声吼啸,黑虎迎面扑来,只一扑,将他喉咙剪断。众人散开,飞刀、梭镖、五花石、铁莲子…纷纷捉在手里。萧千绝冷笑一声,瞬间欺入人群,一抬手,将一人的脑袋拍进了腔子。他身处人群之中,众人怕伤同伴,不敢发出暗器,由着他一人一虎纵横来去,只一合的工夫,便已倒了七八人。 萧玉翎见师父被围,正欲纵身上前,忽听梁文靖惶急道:“萧儿呢?”萧玉翎一低头,哪里还有儿子的影子,一时惊慌失措,觑眼一望,梁萧在人群中左滚右爬,身上裹满尘土,幸好他人小个矮,众人忙于厮斗,一时没有留意。萧玉翎急得流出泪来,叫道:“糟啦,怎么办,怎么办…”梁文靖一皱眉,闪身穿入人群,展开“三三步”,似入无人之境,顷刻抢到梁萧面前。将他一把搂起,又如行云流水,飘飘然退了出来。 萧千绝眼观六路,一眼瞅见,正要转身追赶。忽见白影晃动,云万程凌空抓落。萧千绝手掌一翻,爪掌相交,云万程倒翻回去,面红如血。萧千绝双眉拧起,一手扶腰,厉叫:“好,全都过来,老夫杀个痛快!”哪知云万程双臂一横,高叫:“罢手!”声如响雷。群豪纷纷停下刀剑,心中大为诧异。 萧千绝一愣,冷笑道:“怎么?”云万程扫视群豪,扬声说:“以众凌寡,不是好汉行径!今日之事,全在云某一人身上,谁若插手,便是与我神鹰门为敌。”这几句话说得十分豪气,群豪气势一馁,垂下手中兵器。萧千绝冷笑一声,未及说话,却听方澜笑道:“老雕儿,有我这盟主在,轮得到你说话吗?”说着嘻嘻一笑,“萧老怪,来来来,咱们先过两招。”云万程一愣,说道:“老哥哥。” 方澜笑道:“方某身为盟主,凡事争先。如果连我也输给萧老怪,你们更加不是对手。大伙儿只好散伙,练好本事,约期再战。萧老怪,你答不答应?你不答应,所谓蚁多咬死象,哈哈,咱们只好跟你血战到底了!” 萧千绝一时兴起,放了云殊,再也不好与他为难。如此大杀一气,杀出名声,叫那对头知晓。那人若与云殊有旧,必会来找自己。若要杀出名声,最好多杀高手,盘算已定,冷笑道:“也好,小虫小虾,杀了无趣…”群豪被他小看,手按刀剑,怒气更盛。 方澜一撩袍子,正欲动手,却听云万程叫道:“慢着。方老哥你何时做了盟主?”方澜一口气吹得胡须纷飞,瞪眼怒道:“你什么记性?不是你叫我做盟主的么?怎么,盟主说话,你还不听。” 云万程笑道:“小弟是发起之人,论正理,这盟主该由我来做才是。”方澜啐道:“你这点儿年纪,做什么盟主,懵眼还差不多!”群豪见他二人先前相互推让,如今又争起盟主之位,心中无不奇怪,只有少数聪明的猜出方澜的苦心。萧千绝无故杀戮与盟人士,叫人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,如果群起而攻,死伤必多,单打独斗,又无一人是他的对手。方澜仁侠襟怀,见云万程出头,不忍他再步双奇的后尘,索性豁出这把老骨头,暂且了结此事,来日再寻高人助拳。云万程瞧出他的心思,当然不肯答应。 萧千绝见他二人各不相让,冷笑道:“索性你们两个一起上,老夫决不嫌多。”方澜见他眼露凶光,哈哈笑道:“好,老雕儿,咱们比武夺帅。”说着一招“啸风惊云”,左拳象龙,右掌形虎。云万程足下急撑,纵在半空,只听喀喇一声,身后的一面大旗被掌风击成两段。云万程叫声好,一爪抓向方澜的肩头。方澜缩身让过这招“秃鹫探爪”,使招“闲云野鹤”,双拳上击,一时拳爪相击,劲气四散。 两人皆是南武林的翘楚,此时一天一地,全力出手,直如鹰搏老兔,精彩百出。场下众人看得神驰目眩,彩声如潮。“神鹰门”的功夫最重气势,气势占优,招式便如长江大河,势不可挡。云万程深得个中三昧,高居临下,处处压着对手,几个盘旋,逼出方澜的破绽,身形一闪,双爪若探竿影草般透了过来。 方澜被爪风迫得窒息,抬掌向上一封。爪掌相击,声如木石相撞,云万程的体重加上爪力,凌空一压,喀喇一声,方澜脚下的木板豁然洞穿。方澜双足深陷,挣扎不出,忽听云万程在耳边轻笑道:“老哥哥,得罪了!”大椎穴一麻,已被拿住。方澜脱口大骂:“臭老雕…”骂人的话到了嘴边,却变成一声叹息,“老夫这把年纪,你还与我争什么?” 云万程默然不答,目光一转,高叫:“靳飞听令!”靳飞越众而出,向云万程拜倒。云万程从怀里取出一只铁铸苍鹰,沉声道:“自今日起,你便是‘神鹰门’第九代掌门!”靳飞身子一震,两眼含泪,却不接令,云万程浓眉一挑,厉声道,“你要抗命?”靳飞一咬牙,接过铁鹰令牌,涩声道:“弟子发誓,绝不有负师父教诲!”云万程见他决断迅快,心中暗叹:“说到大将之风,飞儿终究胜过殊儿。”转眼一瞧,身旁神鹰门的弟子齐齐跪下,在他身边围成一圈,欲哭却又不敢,正自黯然神伤,忽听云殊高叫:“萧千绝,大家不用比啦,我…我把凤翔先生的下落告诉你,他八月…!” 云万程脸色一变,一脚将他踢翻,厉声道:“好懦夫,他早先逼你,你为何不说?”云殊一愣,低头说:“他…他是凤翔先生的对头,孩儿不能出卖朋友。”云万程一点头,沉声道:“不错,你牢牢记住这句话,至死也莫忘了。”云殊听得又羞又愧,一边点头,眼角却淌下泪来。 梁文靖将梁萧带回,萧玉翎一把搂过,连声问:“萧儿,伤着了么?伤着了么?”梁萧竭力压住心跳,扬着灰扑扑的小脸笑道:“还好。”萧玉翎气道:“好个屁,你这孩子,就不知害怕么?”梁萧面上笑嘻嘻的,冷汗却已将内衣湿透,嘴里却满不在乎:“才不怕呢!”萧玉翎六神无主,说道:“当家的,师父起了疑心,咱们快溜罢?”梁文靖两眼不离斗场,摇头说:“既然来了,总要瞧个始终才好。”萧玉翎见他神态古怪,心中越发不安。 梁文靖见萧千绝如此草菅人命,不觉动了义愤之心,苦于妻儿在旁,不好挺身而出。忽听云万程与爱子诀别,想起当日合州城中,父亲与自己诀别时的情景,热血上涌,举步跨出。萧玉翎留了心,一把拽住他,急道:“你做什么?”梁文靖回头一看,只见妻子神色惊惧,美目中泪光涟涟,胸口忽地一痛,豪气减了一半,再一转眼,只见儿子一脸茫然,登时双腿僵硬,再也迈不出去。 云万程深深看了云殊一眼,踏上一步,抱手道:“萧先生,请了!”萧千绝打量他一眼,冷冷说:“好,冲你这份胆气,老夫让你三招。”云万程微微冷笑,发声清啸,凌空纵起,爪出如风,向萧千绝罩落。 靳飞瞧得精神一振,脱口而出:“鹰魂九大式!”云殊忙问:“大师兄,什么叫鹰魂九大式?”靳飞道:“是乃我神鹰门镇派绝技,你内力不济,还未学到。”他神色肃然,缓缓说,“这是第一路‘落雁式’。” 云殊凝目看去,云万程或抓或拍,爪式中隐含掌法,一招未毕,一招又起,绵绵密密,排空而出,好似雄鹰拍翅,搏击长空。但萧千绝却只冷冷瞧着来爪,左一步,右一步,似进还退,只在云万程爪前弄影。众人瞧得心惊,有人忍不住嘀咕:“大白日见鬼啦?”萧玉翎听到,低声道:“呆子,这便是师父的境界,幽灵幻影,白昼移形…”文靖点头道:“果然是大象无形。”想到这里,不由为云万程担心起来。 云万程足不点地,一口气攻出十余丈,没沾着萧千绝一片衣角,只觉胸闷气促,血涌面颊,不由大喝一声,顿足旋身,“摘星式”使出,满天乱抓、十指破空有声。萧千绝绕他身形游走,转得数转,云万程眼里幻出了三五个萧千绝的影子,匆忙收摄心神,爪下再变,宛如鱼鹰戏浪。这一路“沉鱼式”劲力蕴在指尖,攻中带守,随机应变。 萧千绝冷笑一声,说道:“三招完了!”双手从袖间吐出来。方澜看得心急,大叫:“老雕儿当心!” 云万程心中一凛,凝神望去,萧千绝双手苍白,越变越快,初如白莲绽放,转瞬摇成一片花海。云万程看得舒服,动了生平豪气,张口长啸,爪下连变,“栖岩式”、“冲霄式”、“穿林式”、“捉月式”、“偷天式”,扑跌抓拿,纵跃如飞。萧千绝却悠闲依旧,出手全无火气。二人忽进忽退,拆解到精妙处,众人连珠价叫起好来。 梁萧见这黑衣人使出了“如意幻魔手”,心中十分惊讶。这路“如意幻魔手”梁萧早已学过,况且萧千绝练到化境,举重若轻,条理井然,一招一式都让他瞧得清楚明白。梁萧练了武功,从未当真用过,便与母亲拆解,萧玉翎也是处处容让,忽见有人用自家武功与人生死相搏,心里真有说不出的惊奇激动。不由把萧千绝当成了自己,幻想身临其境,如何与云万程拆招,如何克敌制胜,一时眉飞色舞、好不陶醉。正瞧得入神,忽听到梁文靖叹了口气,说道:“云万程输了!” 梁萧心中不服,撅嘴道:“不一定,我看黑衣人比较吃亏…”此时云万程使到“鹰魂九大式”最后一路“换日式”,双爪内抱,正要向外疾吐,忽听萧千绝冷笑说:“什么鹰魂九式,我看是母鸡九招吧!”忽也摆出“换日式”的架子,双手成爪,劈面抓出。二人十指一交,喀嚓嚓一阵响,云万程剧痛钻心,十指接连破碎。萧千绝跟着左手收回,轻轻向上一挑,云万程“哎呀”一声,向后连连倒退,站定时,两道细细的血线从他眼里流淌下来。 梁文靖心中惨然,闭目不忍再看,不料梁萧大叫一声:“好一个‘挑字诀’呀!”众人均在屏息观战,场上一片寂然,这一声童声无比清亮。别的人不明其意,萧千绝却明白极了,他挑瞎云万程双眼的那招正是“如意幻魔手”中的挑字诀,不由心头一沉,掉头望来。 萧玉翎吓得魂不附体,闪到丈夫背后,浑身瑟瑟颤抖,她平时不信鬼神,这时也忍不住求神拜佛,企盼师父别将自己看见。梁萧瞧不见场中情形,正要埋怨,萧玉翎早已伸手,将他小口捂住。梁文靖也措手无策,夫妻二人背靠着背,都觉对方心跳加剧,背上汗水淋漓。 萧千绝只瞧了一眼,便将目光收回,大袖一拂,转身就走。云万程的双眼血流如注,他侧耳细听,不由哑声说:“萧千绝,你为何不杀了我?”萧千绝头也不回,冷冷道:“你名叫‘天眼雕王’,我废了你一对爪子,点瞎你一双招子,看你还拿什么鬼混?”足不点地,化为一只黑色大蝶,黑虎低啸跟随,一人一虎消失在道路尽头。 云万程茫然站了片刻,忽地呵呵惨笑。云殊心中惨然,扶住他凄声说:“您别动,我叫大夫去。”转身大叫,“谁有金创药,谁有金创药啊?”众人还过神来,纷纷去摸伤药。这时忽听扑的一声沉响,云殊心一紧,回头看时,云万程脑浆迸裂,鲜血四溅。敢情他性情刚烈,无法忍受断指失明之辱,趁着云殊转身询问,挥掌自碎颅骨。众人见这情形,全都惊呆了。 云殊一愣,抱住父亲,失声痛哭。靳飞伸手按在他肩头,泪流满面,想要安慰几句,却又不知从何说起。方澜穴道已解,站起身来,脸色铁青,忽地大步走上,一把拉起云殊,厉声道:“哭什么!哭得死萧千绝吗?”又瞪了靳飞一眼,“你也是,从今以后,你便是一派宗主,理应卧薪尝胆、苦练武功,为你师父报仇才是!”他素来诙谐,这时疾言厉色,竟也威势逼人。靳飞一呆,拭去泪水,咬牙道:“前辈教训的是!”云殊双拳捏得格格作响,忽又落泪道:“爹爹都胜不了那个大魔头,我们又怎么胜得了他?”他这么一说,靳飞也觉泄气。 方澜摇头说:“那也未必,老雕儿的功夫不坏,但还称不得绝顶高手。”云、靳二人一听,均有不服,但一想到萧千绝的武功,又觉无比泄气。 方澜瞧出他们的心思,说道:“你们两个,听说过‘凌空一羽,万古云霄’吗?”靳飞对武林掌故知之甚详,闻言说:“方前辈,你说的是穷儒公羊羽吧?听说他武功极高,但性子古怪,难以亲近…” 方澜点头道:“公羊羽脾性古怪不假,却是萧老怪的敌手,寻着他,也许有点儿法子…”靳飞微一皱眉,但觉此事太过虚妄,莫说公羊羽行踪飘忽,寻着他又能如何,师父大仇假手于人,只显得神鹰门弟子无能。正胡思乱想,忽听云殊喃喃说:“凤翔先生,凤翔先生…”语声微微发抖。靳飞瞧他呆然絮语,怕他悲恸得傻了,叹道:“云师弟,还是节哀为好…”不料云殊忽地转身,一瘸一跛地奔到一匹马前,翻身上去,向北疾驰。方澜、靳飞见状齐叫:“云殊,你上哪儿去?”云殊头也不回,只是打马狂奔,一眨眼就消失了。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三章 血溅梵天 趁着众人伤怀,梁文靖携妻儿悄然离开,他的心中闷闷不乐,遥望苍烟落照、山峦勾回,想到前途迢迢,平生几分惆怅。忽听萧玉翎轻声说:“呆子,咱们不北上好么?”梁文靖没答话,梁萧先急了,大叫:“妈,你失心疯了?”萧玉翎怒视他一眼,嗔道:“你才失心疯了!刚才鬼叫什么?”梁萧撒起娇来,抱着她连摇带晃。萧玉翎敌不过他的赖皮功夫,只好说:“好,好,我们去北方!” 梁萧大喜,眼珠一转,又问:“妈!为啥那个老头子也会咱家的如意幻魔手呢?”萧玉翎目视丈夫,黯然失神。梁文靖心生怜惜,拥着她道:“别担心,我但有一口气在,绝对不让人伤你母子一根汗毛!”萧玉翎眼眶一湿,颤声道:“我不担心自己,就怕他对你不利…”梁文靖百感交集,长叹了口气。梁萧瞧他二人神色异样,却又不知因由,只急得抓耳挠腮。 这时忽听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道:“好一对狗男女,当着人在大路上搂抱亲热,真是不知廉耻!”梁萧掉头看去,远处站着五个道士,其中两个均是相识。发话是那黑脸道士,白脸道士则阴笑道:“师弟你别说,这小娘子生得实在好看,换了是我,别说在这大道上,嘿嘿,闹市里也抱着亲热呢!”众道士齐齐大笑,笑声猥琐不堪。 萧玉翎气得俏脸煞白,心想:“你几个兔崽子来得正好,今天就叫你们抱着阎王爷的大腿亲热去!”一咬牙,便欲上前。梁文靖只怕惹出人命,一把拉住,向众道士厉声说:“各位修道之人,还请留些口德!”萧玉翎啐道:“呆子,跟他们啰唆什么,一刀一个杀了清净!”梁萧虽不明白众道士说的什么,但见母亲生气,也知不是好话,接口说:“对,杀了喂狗吃!” 黑脸道士和他仇人相见,仗着人多,厉声大喝:“他妈的小杂…种!今天非扒了你的皮不可…”眼前人影晃动,腰身一紧,被梁文靖一把拿住。梁文靖大喝一声,将他高举过顶,重重掷下。黑脸道士背脊欲裂,屁股也似摔成八片。 其他四人见梁文靖身法快得邪乎,皆是一惊,呛啷拔剑,四道寒光,刺向梁文靖四处要害。梁文靖展开“三三步”,让开四支来剑,向四人各拍一掌。 四个道士但觉掌风如排山倒海,急往后跃,刚一退下,并力又上,进退攻守,极有法度,似是一套厉害剑阵。梁文靖宅心仁厚,不愿伤人太甚,处处留手,一时反被四人困住。 黑脸道士揉着背脊爬了起来,抽剑加入战团,剑阵威力更盛。其中一名长髯道士武功最强,手中宝剑更是利器,剑光到处,寒气森森,逼得梁文靖打起精神,滴溜溜掠地飞奔。 萧玉翎本当丈夫随意打发这几个无耻道士,忽见梁文靖掌法转疾,不觉吃惊,皱眉一看,高叫:“死呆子,宰他两个,看他还摆什么破阵!”说完以后,眼见梁文靖还是不下杀手,心中焦躁,骂道:“呆子就是呆子!”飞身抢上,左掌攻白脸,右掌打黑脸,她最恨这二人,出手就是狠招。 白脸道士与萧玉翎对面,慌忙挥剑格挡,黑脸道士背着身子挨了一掌,一个筋斗翻了出去,鲜血喷了满路。落地站稳时,五脏六腑就似在油锅里煎熬。正难受的当儿,臀部挨了一记巴掌,声音十分响亮,他以为萧玉翎追来,刚要拔腿逃命,忽听身后有人咯咯直笑,顿知被梁萧拣了便宜,心中怒不可遏,转过身来,狠狠瞪视。 梁萧小手一招,笑道:“有本事来抓我啊!”黑脸道士跨出一步,但觉内腑剧痛,他咽了一泡血水,狞笑着扑向梁萧。梁萧咯咯一笑,一躬身向旁蹿开。 萧玉翎一双手如漫天飞蝶,一个眉间有痣的道士眼花缭乱,着她指尖扫过额头,登时血流满面。萧玉翎容情不下手,下手不容情,趁他两眼迷糊,骈指若剑,刺他心口。梁文靖看得皱眉,反手格住她的手腕,萧玉翎不由嗔道:“死呆子,干吗拦我?”梁文靖说:“不要闹出人命!”萧玉翎怒道:“他死了才活该!”两人一边应付对手,一边斗起嘴来,萧玉翎每施辣手,梁文靖便分神阻拦,此消彼长,四个道人缓了一口气,重新振作剑阵。 黑脸道人强忍伤痛,连滚带爬,没命追赶梁萧,转了三四个圈子,累得气喘吁吁,不由停下来喘息,冷不防梁萧折了回来,一拳捣中他的小腹。他人小拳重,黑脸道人吃痛弯腰,梁萧飞起一脚,踹在他的腮边,几乎将他的下巴踢掉。 挨了连环重击,黑脸道人还没缓过神来,手中一轻,随身的长剑也被梁萧夺去,狠狠扎在他脚背上。黑脸道士失声惨叫,贴地滚出两丈,刚要挣起,脖子一凉,一口长剑架在颈上,耳听梁萧笑道:“还不投降?”黑脸道人心想自己堂堂高手,居然受辱于黄口小儿,一时越想越怒,胸口一闷,一口鲜血向梁萧喷去。梁萧始料未及,溅得满身都是。这套衣服是前天萧玉翎给他买的,刚穿了两天,梁萧宝贝得紧,一时气得想哭,骂道:“你这厮弄脏我的衣服,该打屁股。”侧转剑锋,当成老夫子的戒尺,在黑脸道士的臀上打了两下。 黑脸道人双目圆瞪,一动不动。梁萧心下奇怪,轻轻踹了他一脚:“喂!牛鼻子,你怎么不说话?” 黑脸道士应脚便倒,两眼兀自瞪着。梁萧瞧得心头冷飕飕的,皱眉说:“黑脸的,你别装怪吓我,我可不上当,快说话呀!” 忽听身后有人冷笑:“胡闹,死人也会说话?”梁萧听得耳熟,回头一看,萧千绝立在道心,身旁踞着那头黑虎。梁萧又惊又喜,叫道:“你没有走?” 萧千绝冷冷不睬,目光投向打斗处。梁萧讨了个没趣,眼珠一转,又说:“老头儿,你怎么知道他死了?”萧千绝听他叫自己老头儿,心中不快,冷冷说:“他不死怎么不答你话?”梁萧笑道:“那可难说,你也没答我话呀!” 萧千绝听他说话古怪,初时不察,一转念勃然大怒:“这小子绕着弯儿骂老夫是死人?”目光如电,射向梁萧。小家伙见过他的神威,被他一瞪,心里害怕,面上却装得满不在乎。 萧千绝越发生气,指尖一动,想下毒手,可又想自己何等人物,怎能与小儿一般见识。他吃了这个哑巴亏,怒气无处发泄,重重哼了一声。 梁萧望着那头黑虎,见它眯着眼假寐,心中喜爱,笑道:“这黑猫儿真乖,借我骑骑好么?”他小孩心性,不知厉害,见那黑虎驯服,便去摸它脑袋。黑虎啸傲山林,威慑万兽,从小到大只认萧千绝一个,何曾被人如此轻慢,梁萧手没摸到,它已瞪起铜铃巨眼,发出一声大吼。 梁萧忽见这百兽之王露出狰狞面目,一张小脸再无血色,瞧那血盆巨口,只觉双腿发软。萧千绝见他狼狈,冷笑说:“小娃儿,怎么不骑了?有能耐就骑啊!” 梁萧原本害怕,一听这话,激起倔强性子,叫道:“骑就骑…谁…谁不敢了?”他嘴上硬撑,身上却抖得厉害,心中只觉奇怪:“不就是一只大黑猫吗,我怕它做什么?”想着握紧小拳头,和那黑虎瞪视,大声说:“黑猫儿,你敢凶我,当心我拔了你的胡子喔!”嘴里这样说,两腿却似灌满陈醋,又酸又软,一步也挪动不了。 野兽最忌与人对眼,黑虎被梁萧瞪眼挑衅,激起凶性,低吼一声,前爪刨地。它是天生异种,经过萧千绝调教,更不弱于一流高手,只一扑,十个梁萧也一齐了账,只碍于主人命令,不敢轻易出击。梁萧瞧它凶狠,不禁又退一步,心想大黑猫太凶,硬来不行,就来软的。他撅起小嘴,喵喵叫唤:“乖猫儿,别生气,乖猫儿,别生气…”他鼓足勇气,哆嗦嗦跨出一步,黑虎身如弯弓,猛地蓄满了势。 梁萧一心驯服“黑猫”,大起胆子,还想跨前一步,忽听梁文靖颤声叫道:“萧儿,别…别动。”他回头一看,父亲不知何时,到了后方不远,面色苍白,两眼睁得老大。梁萧不肯示弱,强笑说:“爹爹,老头儿赌我不敢骑这个大猫儿,我偏要骑给他看…” 梁文靖嗓子发干,拼命咽了一口唾沫,颤声道:“你…你别动…”说到这儿,口气十分虚弱。 梁萧小眉头一拧,撅嘴说:“为什么?”梁文靖心中慌乱,又咽了口唾沫,冷汗顺着脸颊一道道流下来。却听梁萧又问:“爹爹,为什么呀?”话没说完,黑虎再吼一声。萧玉翎一人独斗四个道士,听了这声虎啸,心头狂震,招法一乱,吃白脸道士长剑掠过小臂,带起一溜血花。 萧千绝瞧见血光,八字眉向下一垂,厉声道:“臭小子,你只会呆站着吗?”梁文靖一愣,萧千绝欺身抢到,清清脆脆掴了他一个嘴巴,反手还要再打,梁文靖身子一躬,飘然滑出丈外。萧千绝一掌抡空,冷笑道:“小子挺滑溜。”眼看萧玉翎心慌意乱,被众道士逼得跌跌撞撞,不由怒从心起,一挥袖抢上去,晃了两晃,就见四个道士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,叮叮当当,四条持剑的手臂被萧千绝生生扯下。这痛苦超乎想象,三名道士当场昏死,只有长髯道士功力深厚,倒地翻滚哀号。 梁文靖惊骇莫名,萧玉翎也傻傻站着,不知身在何处。萧千绝一对八字眉垂得更低,长髯道士认出他来,忍痛大叫:“萧…前辈,晚辈…晚辈是火真人弟子!”萧千绝双目上翻,冷笑道:“什么火真人,屎真人,我不认识!” 长髯道士吓得流下泪来,磕头如捣蒜:“家师是…是四皇子的心腹。”萧千绝冷笑道:“别说皇子,皇帝老子惹了我,照样搬他脑袋。”长髯道士张口结舌,忽地跳起,转身就逃,萧千绝袖袍一挥,也不见他使出兵刃,道士的人头跳起三尺,血水从脖子里笔直冲起,身子仍向前奔,奔出五步,终于扑到。 萧千绝一瞥地上三道,袖袍又是一动,不料梁文靖一步抢上,闪电般拍出两掌,空中“喀”的一声,如响闷雷。梁文靖飘退丈余,俊脸惨白如纸。萧千绝双眼一瞪,大喝:“好小子!再接老夫一招!”抢到梁文靖身前,左手脱出袖外,五指忽伸忽屈,向下闪电刺落。 梁文靖足下划了个圆弧,劲贯双臂,正要出手,萧玉翎一步拦在他的前面。萧千绝左手一凝,定在半空。师徒二人对视半晌,萧千绝忽地纵声狂笑,笑声中,他转过身来,一脚一个,将地上晕厥的道士尽数踏死。 梁文靖看得须发忿张,挺身欲上,却被妻子拉住。萧千绝转身冷笑:“老夫要杀人,你拦得住吗?”梁文靖一咬牙,默不作声。萧玉翎双膝一软,跪了下去,落泪道:“师父!” 萧千绝两眼望天,冷笑道:“哭什么?哼,师父,难为你还认得我这个师父,萧某人荣幸还来不及呢。”萧玉翎一言不发,砰砰砰连连磕头。萧千绝见她磕得额头上一片乌青,心头一软,拂袖说:“算了,哪来这么多把戏。” 萧玉翎抬起头来,泪眼婆娑:“师父…千错万错都在玉翎,求师父不要为难他们父子!”萧千绝双眉一蹙,冷笑道:“父子?叫得倒亲热。”萧玉翎双颊泛红,低声道:“师父,翎儿已嫁人多年,没能告与师父,当真对不起。” 萧千绝缓缓闭眼,脸上瞧不出喜怒,半晌缓缓道:“你口口声声他们父子,怎么就不问你师兄?”萧玉翎一呆,还没答话,忽听梁萧道:“妈,你认识他么?”萧玉翎心头一跳:“我吓糊涂了,顾了靖郎,却忘了儿子。”转眼看去,只见梁萧傻愣愣站在黑虎身前,不由庆幸这小子没有妄动,忙道:“师父,我儿子…” 萧千绝轻轻呼了口气,张眼道:“黑毛畜生,滚远些吧。”那黑虎这才乖乖退到一边。萧玉翎忙道:“萧儿过来!”梁萧走过来,望了萧千绝一眼,说道:“妈,你跪着作什么?”他伸手去拉萧玉翎,反被母亲一把摁倒,顿时哇哇大叫,又听萧玉翎说:“萧儿,还不拜见你师公?” 梁萧心中气闷,随口就问:“师公是个什么东西?”萧千绝的脸色微微一变,萧玉翎气急,给了梁萧一巴掌,厉声道:“师公就是妈的师父!”梁萧撅嘴道:“你不说我怎么知道?” 萧玉翎无奈,只得道:“师父恕罪,玉翎管教无方,这孩儿…唉…顽劣得很。”梁萧望着萧千绝,笑道:“原来你是妈的师父呀,我还当你偷学我妈的功夫呢!”萧玉翎一时气结,又给他两巴掌,但都是举得高,落得轻,就像在挠痒痒。 萧千绝望着二人斗嘴,想到玉翎儿时对自己撒娇的模样,心中一暖:“翎儿若与冷儿配成一对,该有多好。对当日之事,冷儿支支吾吾,始终不肯明说,时至今日,老夫仍然蒙在鼓里…”想着瞪了梁文靖一眼,心想合州之役后,大徒弟萧冷经脉大损,再也练不成自己最上乘的武功,萧冷口中不说,看他伤势,分明伤于‘三才归元掌’。梁文靖挡下一招‘天物刃’,修为也算不弱。可是放在十年之前,理应不是萧冷的对手。 萧千绝想来想去,心里起了一个可怕念头,脸色越发阴沉可怕。萧玉翎深知师父脾气,本意让梁萧缓缓气氛,花言巧语蒙混过关,怎料师父的神情越见难看。她心跳加快,满手是汗,忽听萧千绝冷冷说:“小翎儿,你知罪么?” 萧玉翎娇躯一颤,落泪道:“翎儿背叛师门,罪该万死!”萧千绝虽已猜到,但听她亲口承认,仍觉气满胸膛,双拳一紧,哈哈大笑:“好!你好!”笑声凄厉无比,惊得两侧林中宿鸟惊飞。 萧千绝一生孤僻狠毒,却对这个女弟子千依百顺、爱如珍宝。当年知道她失踪,心急如焚,当即找遍神州,踏破快靴无算。但天下之大,人海茫茫,再说萧冷又伤得沉重,叫人挂念,无奈之下萧千绝只好回山。但他仍不死心,后来又数度出山寻找。天可怜见,终于让他在百丈坪见到了萧玉翎,本来欣喜欲狂,谁知萧玉翎避而不见。萧千绝伤心之下,拂袖离开,可他走出一程,终又割舍不下,折回来询问缘由。谁知一旦问明,只是更加伤心,一刹那热血贯脑,手一扬,向玉翎头顶落下。 梁文靖见他神色骇人,心中已有防范,见他手动,一步跨上,怎料萧千绝一只手停在半空,微微发抖,久久也不落下。梁文靖紧张极了,心子夺夺直跳,头皮一阵阵发麻。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三章 血溅梵天 2 萧千绝心念百转,始终下不了手,目光一转,落在梁文靖脸上,心中怒火又起:“翎儿当日在我面前何等乖巧。哼!必是被这王八羔子蛊惑了。翎儿是不能杀的,这小子诱惑翎儿在先,重伤冷儿在后,碎尸万断,不足消我心头之恨!”想到这里,他双目喷火,足下微动,却见梁文靖足下也是一动。 萧千绝见他练到了应机而发的地步,心中微微讶异,厉声道:“臭小子,是你伤了萧冷?”梁文靖不及回答,萧玉翎已抢着道:“与他无关,是我不懂事,伤了师兄。师父要杀,杀我好了!” 梁文靖摇头道:“玉翎,大丈夫敢作敢当,萧冷是我梁文靖伤的,跟你没有关系。”萧玉翎俏脸发白,怒道:“胡说八道,是我…”忽听萧千绝怒哼一声,便要抬足,慌忙扑上,将他小腿抱住。萧千绝大怒,强行举步,萧玉翎使出赖皮功夫,跟着他的脚在地上拖动。饶是萧千绝雄视武林,遇上这种家务事,也觉十分棘手。 梁萧一边听着,看出这老头子正在欺负爹妈,他从旁拣起众道士散落的一把长剑,闷声不吭,向萧千绝腿上刺去,心道:“刺瘸了你,看你怎么使坏?”他宝剑刚动,便觉虎口一痛,剑身已被萧千绝踩在脚底,一抬头,老头子双目冷电迸出,忙笑道:“死公,我看你鞋子脏了,给你刮灰…”他恼萧千绝欺负爹妈,故将师公叫成“死公”。萧千绝本想一脚踢死这个孽种,但一句“死公”,又让他的心软了一半,沉吟一下,向梁文靖说道:“你是公羊羽的徒弟?” 梁文靖听他盛怒中问出这么一句,一怔道:“他教过我一夜功夫,但我没拜师!”萧千绝冷哼一声,说道:“以穷酸的狗屎脾气,你不拜师,他也不会开口。他既然传了你功夫,心里便当你是弟子了。”他微一冷笑,两眼望天,“公羊羽好歹也是一派宗师。如果知道弟子藏在老婆的裙子底下,也不知是何脸色?” 梁文靖虽未拜师,但对公羊羽十分敬重,听了这话,扬声说:“玉翎,你放手罢!”萧玉翎瞪着他道:“呆子你活腻了么?”仍是抱着萧千绝小腿不放。萧千绝暗自冷笑:“翎儿倒是明白人,这小子不过匹夫之勇罢了。”一转念,又道:“臭小子,若老夫全力出手,你是必死无疑。但老穷酸必然不服,说我以大欺小,小翎儿更会拼了命护你。” 他足尖一挑,将脚下的宝剑握在手中,随手一挥,着地划了个光滑浑圆的圈子,说道,“老夫与你一赌如何?” 梁文靖诧道:“怎么个赌法?” 萧千绝道:“‘三才归元掌’不离三数,如今老夫画地为牢,站在圈中,三招内任你来攻,绝不还手,你若能将老夫逼出圈外。”他森然一笑,“老夫拔腿就走,从此随你与小翎儿海阔天空,恣意去留。” 梁文靖一愣,玉翎也摒住呼吸,看着那个圈子,心想:“这个圈子直径不过三尺,呆子这些年武功精进,内功多有增长,比起我来,还要强些…”想到这儿,不禁起了一些痴念。 萧千绝瞧着梁文靖,眼中颇有讥诮之意:“你不敢么?”梁文靖摇头道:“不是不敢,只怕前辈过于吃亏了。” “死呆子!”萧玉翎心头暗骂,恨不能咬他一口。萧千绝也觉稀奇,上下打量梁文靖一番,冷笑道:“这个不劳你关心。”梁文靖目视玉翎,萧玉翎一颗心突突直跳,面红耳热,几乎喘不过气来。过得良久,才小声说道:“师父,你说话算不算数?”萧千绝只气得胸口隐隐作痛,厉声道:“老夫言出如山,什么时候不算数了?”萧玉翎面红耳赤,讪讪放开双手。 萧千绝胸中更痛,一咬牙道:“翎儿,有言在先,他胜不了为师,你就得跟我回山,不得再拖拖拉拉,借口违抗!”萧玉翎没想到这么便宜,心想只要靖郎和萧儿没事,粉身碎骨我也是甘愿,跟你回去又算得什么?想到这儿,才觉萧千绝对自己实是太好,心一酸,叫了声:“师父…”泪水如断线的珠子,滑落双颊。 萧千绝“哼”了一声,一步踏入圈中,高叫:“小子!你来!”梁文靖深深望了玉翎一眼,向萧千绝一抱手,正要出掌,忽听梁萧招呼:“爹爹,慢来!”梁文靖瞧他鬼鬼祟祟、神情诡秘,使劲拉自己衣袖,无奈之下,弯下腰去。只听他在耳边说道:“咱不和他硬拼,现在就跑。” 梁文靖惊道:“那怎么行?”梁萧道:“怎么不行?现在他进了圈子,咱们撒丫子一跑,他出圈子就是输,不出圈子也奈何不了咱们!”他看似咬耳根子,声音却不小。很有些明目张胆的意思。萧千绝听得心头怒起:“好奸诈的王八羔子,老夫千算万算,怎么没算到这个?”一时后悔莫及,死死盯着梁萧,恨不得一口水吞了他。 梁文靖听得心动,转眼一瞧,萧玉翎神不守舍,目光呆滞,心知自己纵然使诈,妻子也不敢欺辱师尊。他不觉叹了口气,拍了拍梁萧头顶,苦笑道:“小孩子话,别胡闹啦!”梁萧急得大叫:“我怎么胡闹了!” 梁文靖微微一笑,将他拉在一边,说道:“乖乖待着,爹爹不会输的。”梁萧将信将疑,扁起小嘴退下。梁文靖举目遥望,只见落日暗淡,似曾相识,不觉心想:“那天打仗时的日色和今天一样,如今的争斗也和那天没什么分别。茫茫尘世,许多事总是躲不过的。”想着不胜黯然,这时一阵风来,草叶乱飞,梁文靖悠悠吐了口气,朗声道:“得罪了。”双掌一分,飘然拍出。 萧千绝见他如约出手,总算舒了口气。但见梁文靖掌到半途,一个踉跄,手挥足舞。这招“人心惶惶”有一个扑跌的势子,但并非乱跌,跌早了,对手严阵以待,跌晚了,对手破绽已逝。这一招的高下之别,正在如何把握一跌的时机。 梁文靖双掌将到未到,萧千绝身子一蜷,破绽向内凹陷。梁文靖只觉掌下一虚,无处着力,正要催劲,忽见萧千绝的身子柔韧万端,黑袍飘飞,拔地而起。梁萧惊叫道:“凌虚三变,九霄乘龙。”这路轻功他使不出来,却见母亲使过。但萧千绝使出来,真如神龙出海、金鳞炫空,萧玉翎和他一比,真是判若云泥。 萧千绝当空一旋,又化作第二变“白云苍狗”,但他黑衣如墨,使出这招,却是一朵乌云了。梁文靖见他悬空,一步跨上,想要占住圈子,让他无处落脚,只能掉在圈外。但萧千绝也几乎同时落下,两人各争先机,梁文靖本来占了先,但萧千绝的落势与众不同,好似一道龙卷飓风,刮得他面皮生痛。脚没落稳,身子不由自主地跟着旋转起来,这一转无巧不巧,恰好让他使出那招“天旋地转”,这一招也是以旋转的劲力破敌。 萧千绝形若陀螺,飞旋不停,梁文靖掌风一到,便被劲风带偏。玉翎母子只见一青一黑两道人影越转越快,渐渐模糊不清,四周的蔓草藤葛被二人的劲风牵引,纷纷拔地而起,绕着两团人影,如魍魉幻形,漫天疾舞,场面煞是诡奇。 梁文靖被萧千绝的旋转牵引,使出了这招“天旋地转”,转到这个时候,却是欲罢不能。萧千绝每转一圈,他的转势便被带快一倍,着地的足尖好似一支规尺,以萧千绝为轴缓缓划动,在地上犁出四寸深的深沟。梁文靖的胸中血气翻滚,喷薄欲出,不由暗叫:“糟糕,这样下去,非累死不可!”他想要稳住身形,却又哪里能够。 转了三炷香的工夫,萧千绝身形一顿,梁文靖收势不住,一个踉跄向他怀中撞去,当即双掌一并,“三才归元”应势排出,但被萧千绝一番折腾,他丹田空空,经脉酸软,这一掌按在萧千绝胸前,已经没有半分气力。来不及收手,忽觉一缕寒气顺着经脉幽幽钻入心脉,梁文靖机灵灵打了个寒噤,耳听萧千绝一声沉喝:“三招已过,滚吧!”一晃身,梁文靖只觉大力涌来,直直飞出丈外,狠狠摔在地上。 萧玉翎掠地而出,伸手将他扶起,眼看丈夫神色委顿,不由急道:“呆子,你怎么样?”梁文靖长吸了几口气,摇头说:“我没事,但…”他望了萧千绝一眼,惨然道,“我…我输了,我…”眼眶一热,哽咽难言。萧玉翎伸出纤手,捂着他口,凄然苦笑说:“别说了…只要你没事,我、我就很欢喜。” 梁文靖紧紧抓住她手臂,泪水只在眼眶里打转。萧玉翎撇撇嘴,抚着他脸,强笑道:“呆、呆子,别、别哭…”话没说完,萧千绝已瞧得心烦,抓起她道:“过来。”运劲一拽,梁文靖气力未复,跟着被拖出三尺,双手乏力,一跤跌倒,撞得满口鲜血。 “爹爹!”梁萧扑上来将他扶起,怒视萧千绝,狠狠啐了他一口,那口唾沫在空中划了个弧线,又急又快,直奔萧千绝胸前。萧千绝一愣,想自己一代宗师,岂能为一口唾沫动手,如果躲闪,更是小题大做,如果不躲…念头还没转完,口水已经落到他衣襟上。 萧千绝抹也不是,不抹也不是,任凭口水吊在衣襟上一晃一晃,两眼瞪视梁萧,脸上透出一股青气。萧玉翎变了脸色,厉喝:“萧儿!不得对你师公无礼!”梁萧本来还积了一口唾沫,听话咽回去道:“你不走我就不唾他!” 萧玉翎听了这话,身子一哆嗦,泪水夺眶而出。 萧千绝大获全胜,心情甚佳,将梁萧搁在一边,瞧着梁文靖冷笑:“小子,你知道为什么输吗?”梁文靖茫然无语,萧千绝见他一脸迷惑,更加得意,嘿嘿笑了两声。梁萧啐道:“我知道,老头儿你不要脸!你说让我爹爹,其实占了他便宜。”萧千绝“哦”了一声,道:“说来听听。”梁萧道:“爹爹说过,‘三才归元掌’是后发制人的功夫,你却让他先出手,所以…”他也是一知半解,说到这里,不知如何说下去。梁文靖却恍然大悟:“枉我练了十年掌法,却没萧儿明白,这‘三才归元掌’本是后发制人的功夫,我却抢先动手,反被对方后发制人。梁文靖呀梁文靖,你真是一个大蠢材。” 梁萧跳着脚儿,指着萧千绝的鼻子大骂:“老混蛋…大骗子…”萧玉翎听得胆战心惊,连叫:“萧儿,萧儿…” 萧千绝长笑道:“小娃儿骂得不错,我就是天下第一大骗子,最会唬人骗人。别说你老子,便是那个自诩聪明的老穷酸,也难免不被老夫算计!”他反手拽起萧玉翎,转身就走。梁萧大叫一声,抓起身边一口宝剑,拼命追赶上去。萧千绝无心与他纠缠,携了黑虎,足下生风,顷刻将他抛开数丈,梁萧跑得急了,一跤跌倒,抬头看时,萧千绝和母亲已在十丈开外。 萧玉翎心如刀割,回头大叫:“萧儿!包里还有洗好的裤子,油纸包里有你爱吃的鸡腿,还有,晚上别踢被子,吃饭别挑食,还有…还有…”她泪流满面,脑子里乱哄哄的,不知该说什么才好。梁萧瞧着她身形越来越小,渐渐模糊。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,边哭边追:“妈,我不要裤子…不要鸡腿…妈…”忽然身子一轻,被梁文靖托在怀里,不由心头一喜,“爹爹,快追!快追!” 梁文靖一言不发,运起浑身气力,衔尾狂奔。谁知越追越远,望着渐渐消失在苍茫暮色中的两团黑影,深深的绝望涌上心头,陡然间,他只觉一股寒气从心头升起,刹那袭遍全身,不禁打了个冷战,心想:“怎么了?”想要停下查看,却听梁萧哭喊:“爹爹!你比乌龟爬得还慢呢!妈都看不到了…”梁文靖被他催促,也想全力追赶,身上寒气却越来越盛,头脑渐渐有些迷糊:“是啊,不能停,我要追…追…”又奔几步,只剩下一个“追”的念头还在脑中盘旋。他跌跌撞撞,到了一个乱葬冈上,终于支撑不住,摔倒在地,将梁萧压在身下,痛得他哇哇直叫。 梁萧好容易钻出来,猛推梁文靖道:“快起来,追呀…追…”他触到梁文靖肌肤,不由惊叫,“哎呀,爹爹,你身子好冷!” 梁文靖只觉寒潮阵阵袭来,浑身经脉抽搐,痛苦到了极点,可又不知是什么原因。敢情萧千绝睚眦必报,从头到尾都没想到留他一命,只是见他夫妻情深,梁文靖一死,萧玉翎势必伤心求死,是以设下毒计,先抽空了梁文靖的内力,趁他经脉空虚,将一缕“太阴真炁”送进了他的心脉。 “太阴真炁”化自“玄阴离合神功”,至阴至毒,一旦进入心脉,表面不见伤势,却如毒虫潜伏,不断蚕食宿主阳气,不过两个时辰,梁文靖势必丧命。但萧玉翎没有亲眼看见,自也可以走得安心。 过了好一阵,体内寒流稍退,梁文靖睁开双目,蒙眬看到梁萧模样,他挤出一丝笑意,想伸手给他拭去泪水泥污,可手指上却聚不起半分气力,不禁叹道:“萧儿,爹…不成了呢!”他语气虚弱,梁萧听不清楚,瞪着大眼,迷惑道:“爹爹,你说什么?”梁文靖心中一痛,思想自己这么一走,这个孩子形同孤儿,是饱是暖、是冷是寒、是好是坏…自己统统无法知道,刹那间,禁不住泪雨滂沱,浸湿了脸下的黄土。 梁萧拼命摇晃父亲,哭道:“你哭什么?你倒是说话呀!”梁文靖咽了一口气道:“萧…儿…”梁萧忙将耳朵伸过去,只听梁文靖口中断断续续:“别…别…欺负…好…人…”其后又吐出几句话,但细若蚊呐,梁萧难以听见,急得又哭:“你说什么…”梁文靖听着儿子哭叫,心中悲痛莫名,想要交代几句,一口气却接不上来,只觉眼前白光闪动,一个秀丽妩媚的白影渐渐去远,再也不可触摸。他口唇动了动,发不出一丝声响,眼前却渐渐红了,如日光,又如江水。他仿佛回到了合州城外的那个小小的水路码头,朝阳似火,大江流金,高亢的号子声在云间穿行。想着想着,轻叹了一口气,慢慢合上眼睛。 晚风扑面吹来,梁萧抱着父亲的僵直的身躯,心中一片茫然。这一日间接连发生惨事,让这小小的孩童转不过念头,甚至忘记了哭泣,他紧咬嘴唇,鲜血缓缓流下,滴在了梁文靖苍白的面颊上。 风更急,月色随之暗了一下,梁萧打了个突,觉出痛来,“呀”的一声,胸口烦恶,昏了过去。 昏沉中,忽觉身上疼痛,他睁眼一看,四周黑漆漆的夜里绿光闪烁,竟是一群野狗。群狗乍见到口的尸体活转,惊得纷纷后退,跟着发出“呜呜”的威吓。梁萧伸手一摸胳膊,满是鲜血,再看父亲尸体,竟已四分五裂。梁萧这一气非同小可,一跳而起,这时一头大黑狗眼露凶光,颈毛倒竖,呜了一声,群狗乱吠,争先恐后地拥了上来。 梁萧抬脚踢翻大黑狗,却被一头灰斑大狗从后拖倒,另两只野狗左右扑来,将他压在下面,几排利齿咬向他后颈。梁萧情急间伸手乱抓,抓到一样硬物,想也不想,举起来反手一撩,灰斑大狗呜了一声,身子断成两截,头嘴挂在梁萧腿上,腰臀却凌空飞起,“吧嗒”一声落在丈外。其他的野狗受了惊吓,呜的一声散开。梁萧只觉后颈热乎乎的,似有液体流动,定眼细看,手中握了一口明晃晃的宝剑,正是长髯道士的那口宝剑。梁萧带在身边,本意是和萧千绝拼命,却在梁文靖摔倒时跌落一边。 梁萧一剑在手,胆气大壮,跳了起来,长剑过处,一头野狗身首异处。剑光霍霍,犬声乱吠,人狗斗成一团。梁萧出手矫捷,那剑又快得邪乎,野狗或死或伤,须臾倒了一片。野狗被同类血气一冲,大半丧胆,四处奔逃,但梁萧杀疯了心,施展轻功,遍地截杀。一时间,厉叫声、惨嚎声响彻夜空。 良久良久,重云散尽,月已中天,照得山冈上白亮亮一片。梁萧站在冈顶,用剑支着身躯,乱葬冈一片死寂,只听得孩子剧烈的喘息。这时,身后传来低低的“呜呜”声,梁萧一转身,却见一只毛茸茸的小狗正拖着一只大狗的尸体。梁萧骂声:“小杂毛!”一步抢上,长剑一挥,便要斫下,却见小狗抬起头,眼中一片晶莹。梁萧不由胸口一窒,长剑不由停在空中,他茫然回首,只见四周血肉支离,遍地狼藉,血腥气刺鼻难闻。梁萧浑身一软,再无半分气力,他丢开长剑,抱起那只小狗,放声大哭起来。他也不知为何而哭,只觉得受了天底下最大的委屈,胸中血气澎湃,不哭不快。 不知哭了多少时候,梁萧忽觉一个软绵绵的物事在脸上扫过。睁眼一看,却是那只小狗在舔自己的脸颊,不由伸手抚平它凌乱濡湿的茸毛。将它放下,提起宝剑,学着丧葬风俗,在地上挖个坑,将梁文靖的尸骸放入,然后砍了块木头,草草竖了块碑,歪歪扭扭刻上父亲的名字。他会写自己的名字,梁字不会写错,文字也勉强可以凑和,唯独靖字不会写,苦思良久,只好空着。他将木板插在坟前,想了想,又挖了个大坑,将野狗尸体埋入,也竖了块木板,但不知该写啥好,唯有任其空白。 梁萧望着坟茔呆立半晌,只觉胸中堵得发慌,恨不得刨开坟墓,把爹爹挖出来,又恨不得抓开胸膛,把心也掏出来。只瞧到眼中泪流,将外衣撕了半幅,裹住长剑,斜背着走下山冈。走了数十步,又掉过头来,看了一眼木碑,忽听“呜呜”声响,眼角一斜,那小狗跟在不远,见他回望,急忙后蹿,躲在一块大石后面,瞪着晶圆的眼珠子窥望。梁萧掉头走了十几步,猛地回头,又见它跟在后面,但这次四野空旷,小狗团团乱转,到处寻找藏身之处。 梁萧走上几步,将它抱起,说道:“小东西,老跟着我干吗?”那狗儿见他没有恶意,便在他怀里乱蹭。梁萧终是小孩心性,被它蹭到痒处,忍不住咯咯一笑:“好了,好了,我带着你就是啦。”说罢,向着父亲坟茔看上最后一眼,跪下来,学着村里人清明时的模样,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,然后抱起小狗,向着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。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四章 千钧一局 梁萧抱起狗儿,顺着大路瞎走,渴了便喝溪水井水,饿了,只看哪儿有酒家饭馆,一头撞入,抓了就吃,有人拦他,他便拳打足踢。他的武功小有根基,两三个壮汉近不得身。其言其行,可说人嫌鬼厌。白日里,梁萧面对世人冷眼,从不服软,只有午夜梦回之时,仰望那清冷星月,淡天孤云,方才想起父母,悲苦难禁,抱着大石枯树痛哭一场。 这么浑浑噩噩,也不知道过了多少时候,经过多少地方。这一日,他来到一处城镇,听旁人唤作庐州。梁萧肚中饥饿,抱了狗儿,在集市上东瞅西逛,看中了烧腊店里几只烧鸡,碍于柜边人多,不便下手,只得蜷在对面檐下,静静等待时机。 一时百无聊赖,只见日光从屋檐前落了下来,照着自己黑漆漆的双脚,当下凑近阳光,掐虱子摸跳蚤。他练过“如意幻魔手”,手指灵活,这时大获奇功,一掐一个准,掐到得心应手,心中得意,笑道:“叫你们再咬我?”片刻间,虱子跳蚤一一抓完,梁萧童心大起,将虱蚤在脚边摆成三排,粗粗数来,约有二三十个,心想:“如果凑满一百,横竖十个,摆得四四方方,才叫有趣呢。”但身边的虱蚤摸无可摸,便将狗儿拎过来,笑道:“你痒不痒啊,我也给你捉捉!”掐住一个狗虱,在地上排放整齐。瞧得路人连连皱眉,都觉这小叫化子打骨子里透着古怪,一个个避而远之。梁萧也忙着摸狗,忘却了偷鸡。 正自得其乐,头上掉下来一个物事,将地上排好的虱蚤砸乱。梁萧一瞧,却是块半两重的碎银,不觉大怒,攥着碎银,抬头瞧去,却见街心站着个又高又瘦、面如淡金的紫袍汉子,三绺黑须随风飘洒,背上挂了个蓝布包裹,见他瞧过来,低头咳嗽两声,转身就走。梁萧咬了咬嘴唇,待他走出十来步,忽叫:“去你的臭银子!”运足气力,将银子对准汉子的背脊奋力掷去。 那汉子便似后脑长了眼睛,反手将银子捞住,回头诧道:“小娃儿,你不是乞讨么?”梁萧被人当作乞丐,更觉羞怒,瞧那人接银子的手法,似乎怀有武功,又见他一脸病容,自忖不用怕他,于是两手叉腰,啐道:“我讨你姥姥。”他在市井中厮混久了,学了一肚皮的泼皮言语,这一句不过是牛刀小试,只等对方还嘴,再行对骂。 那人冷笑道:“你这娃儿当真古怪,咳,我不与你一般见识。”一边咳嗽,一边转过街角,消失不见。梁萧见病夫临阵脱逃,又得意,又无趣,啐了一口,低头看去,满地虱蚤已被自己脚步扰乱,拼图大业就此完蛋。他心中悻悻,忽见对面无人,趁店家转身,抱起狗儿两步蹿上,凌空扪断草绳,摘下来一只烧鸡。店家掉头看见,哇哇怒叫,但梁萧脚步轻快,早已钻进了一条通街小巷。 绕过两条街,梁萧眼看没人追来,扯下两只鸡翅给狗儿吃了,自己捧着烧鸡大快朵颐。才咬两口,忽听远处喧哗,转头一看,一个身穿华服的胖大公子攥着一个少女的胳膊,在她脸上啃来啃去,旁边两个青衣家奴哈哈大笑。那女子容貌清秀,装扮朴素,满脸都是眼泪鼻涕。 梁萧一边吃鸡,一边心想:“这个女的有什么好啃的?难道比鸡腿还好吃?”正奇怪,忽听近旁有人轻声叹息:“猪屁股又造孽了。”另一个“嘘”了一声,压低嗓子说:“别叫他猪屁股,被听见了,可是没命。”。 胖公子身形臃肿,臀部尤其肥大,向后高高翘起,脸上嘻嘻亵笑,硬拖着女子往酒楼上走。女子身子拖地,哭得十分伤心。梁萧瞧她哭泣的模样似曾相识,一转念,猛地想起,母亲被萧千绝抓走时,也是这个神态。刹那间,他心口发烫,邪火上冲。掉头一看,身旁有个屠户摊子,砧上放了一条猪尾巴,旁边还有褪猪毛的松香,那屠夫踮了脚,一心看着热闹。 胖公子正得其乐,忽听身后众人哄然一笑,斜眼瞧去,并无异样,哼一声,又掉过头去。谁料众人又是一阵哄笑。这回笑声小些,仿佛遇上了极好笑的事情。猪屁股转头怒视众人,但见那两个青衣奴神色古怪,死盯着自己身后,忍不住问:“什么事?” 一名奴才咽了口唾沫,颤声道:“衙内,你后面…”猪屁股细眉上挑,转身去瞧,却没看见什么古怪,谁料众人又笑起来。猪屁股扫视人群,小眼里透出火光,众人笑也不是,不笑也不是,面肌抽动,无比辛苦。忽见一个小乞儿扛着三尺来长的烧火棍儿钻出来,笑嘻嘻唱道:“猪屁股,肥又大,上面挂着条猪尾巴;猪尾巴,摇又摆,前面顶了个猪脑袋…”众人无不吃惊,猪屁股也知道这个绰号,登时羞恼异常,小眼翻起,厉叱道:“小叫花子,骂你爷爷么?”他身边那个少女原本泪眼婆娑,这时瞧见他身后,一愣神,噗哧一声,破涕为笑。 猪屁股见众人都瞧着自家身后,已自犯疑,直到少女发笑,终于有所领悟。伸手一捞,捞着一根猪尾巴,扯下来一瞧,上面沾满松香。原来这根尾巴,适才一直沾在他的臀部,随他摇来摆去,无怪他每扭一下身子,众人便笑上一回。 猪屁股尊性高傲,何曾受过这般捉弄,气得七窍生烟,伸手将那少女推开,向那小乞儿高叫:“他妈的,小叫化,是你不是?”说着便来捉他,小乞儿嘻嘻一笑,转身让过。两个青衣家奴纵身欲上,却被猪屁股一人一个嘴巴,掴倒在地,骂道:“狗奴才,瞎了眼,有人捉弄老子也没瞧见?” 小乞儿正是梁萧,他钻到人堆里,抽空子把猪尾巴蘸了松香,沾在胖公子臀上,他手脚麻利,人又矮小,神不知、鬼不觉。猪屁股盛怒中打翻随从,卷起衣袖,又来扑梁萧。他本是将门之子,从名师学过几年枪棒拳脚。虽然荒淫日久,赘肉渐生,但这一跃一扑,倒也颇有章法。 梁萧瞧他来势凶猛,一矮身从他腿边钻过。猪屁股再扑落空,愈发恼怒,转身抡拳,又被梁萧避过。一时间,二人一胖一瘦,一大一小,如猛虎攫兔般兜了两圈。猪屁股忽使一个“燕双飞”,双腿成剪,来蹴梁萧,可惜身子太重,双燕之形有之,却万万飞不起来。 梁萧一低头,猪屁股左腿扫空,欺负梁萧矮小,大喝一声,右腿举过头顶,对准仇家狠狠劈落。梁萧躲闪不及,忙将手中的烧火棍儿向上一格。胖公子瞧那棍儿纤细,满不在乎,右腿顺势压下,谁知膝间一凉,半条小腿跳到眼前,胖乎乎的似曾相识。猪屁股正自讶异,忽觉一股钻心剧痛从腿上传来,他仰头便倒,抱着一条齐膝而断的右腿,发出泼天似的惨叫。 梁萧那根“烧火棍”不是寻常棍棒,而是一口宝剑。这口剑得自长髯道士,削铁如泥,吹毛可断,梁萧用破衣烂衫裹着,其后又沾了许多泥土,粘在一起,恰似烧火棍儿。猪屁股不知就里,一腿踢中剑锋,怎么会有好果子吃。 旁观众人见这情形,惊得呆了。梁萧眼见鲜血遍地,也不由害怕起来,抱了狗儿溜出人群。两个奴才反过神来,怒吼:“抓住他,他伤了衙内!抓住他,他伤了衙内!”其中一人衔尾猛追,另一个扶起猪屁股回府报信。一时满街喧哗,市集里乱得好似一锅滚粥。 胖公子的来历非同小可,他老子便是大宋江汉置制使夏贵,为当朝宰相贾似道亲信,镇守庐州。夏贵将略平平,讨好上司却是一等一的厉害,一身功名多半是膝盖跪出来的,故而老百姓嘴里叫“夏贵将军”,背地里却叫“下跪将军”。这夏贵仗着手握重兵,横行江汉,无人敢管,儿子“猪屁股”更以欺男霸女为乐,百姓慑于军威,敢怒不敢言。不想蹦出这么个愣头小子,一剑砍了猪屁股半条腿。可是老百姓平日里被欺压惯了,遇上这种事,惊骇多过畅快,不知“下跪将军”一怒之下,又会生出些什么事端,一时间不分好歹,群起追赶梁萧。 梁萧瞧见追赶的人越来越多,一人喊抓,百人呼应。任他胆大妄为,也不由慌乱起来,穿街绕巷一路乱蹿,却不料处处被截,路路不通。他在城里走奔无门,突地趁着混乱,一股脑儿蹿出城门。 才出城,就听马蹄声响。梁萧回头一瞧,只看十余匹快马,载着军汉,刮喇喇向这边直冲过来。原来仆人们一嚷,早已惊动了官兵,这样的马屁机会,傻子才肯放过。不待大帅发令,军汉们早已人人争先,个个卖力,呼喝着一拥而上。 梁萧毕竟年纪幼小,跑不过高头大马,眼看道边一棵数丈高的栗子树,便纵身爬了上去。他蹲在枝桠间,望着人马奔近,抬手挠头,主意全无。慌乱间,忽觉手背锐痛,举目一看,碰着一颗刺栗。他灵机一动,撕下衣衫,裹住两只手掌,摘了几颗刺猬也似的板栗子,奋力掷出,正中马头。战马负痛,顿将背上军汉颠了下来。 梁萧咯咯直笑,双手左起右落,右起左落,摘下刺栗,四面开弓。那刺栗带上劲力,好比绝妙暗器,一时间,栗子树下人呼马嘶,闹成一团。 梁萧掷了几个回合,左近栗子殆尽,正欲另攀高枝。忽见又来了几骑人马,为首的是那个青衣家奴,奔到树下,怒道:“一群蠢货,他拿刺栗丢你们,你们就不会拿刀枪掷他么?”宰相的家奴大如官,这青衣奴在主子面前卑怯恭谨,在这些军汉面前,却说不出的盛气凌人。 一语惊醒梦中人,众军汉各自抓了刀枪,向树上飞掷过来。只见刀枪乱舞,嗡嗡直响,梁萧慌忙钻入枝桠躲避,四面簇簇刺栗,挂得他满身是血,忽然间,一把单刀从他腰边“嗖”地掠过,吓出梁萧一身冷汗。他暗扣一枚刺栗,对准那个青衣奴掷出,正中那厮眼角。青衣奴捂着眼嗷嗷惨叫。待得扯下刺栗,摸了一把伤口,满手是血,怒叫:“慢着。”众军住手。青衣奴瞪着树上道:“猴崽子困在树上,插翅难飞,杀了他太便宜了。你们三个蠢才,去北面守候;哼,你们四个贼货,去南面把守。剩下的给我上马,拿刀把这棵鸟树砍了,看他还望哪儿跑?”众军汉轰然应命。绰了朴刀,提起缰绳,十几匹战马恢恢嘶叫,齐刷刷人立起来。 梁萧攥了两颗栗子,从树干里探出头来,方要掷出,忽听耳边“咻”的一声,一支羽箭掠过。一眼瞧去,那青衣奴不知何时挽着一张弓,阴笑道:“小猴崽子,再动一下,老子就射你妈个透明窟窿。”梁萧慌忙躲到树叶后面,又怒又怕,握紧拳头,咬牙心想:“好呀,待会儿下树,我再跟你拚个死活。” 忽听众军汉一声喊,跃马扬刀,冲了过来,当先一人,借着马力挥刀砍树,只一下,入木径寸。 军汉们轮番冲锋,一转眼,树身劈断大半。一个军汉夹马冲上,伸腿奋力一撑,栗子树轰然折断。梁萧手舞足蹈地栽了下来,只听得四面人喧马嘶,心中慌乱已极,抓着长剑,没头没脑一阵乱舞。众军汉见他惊惶失措,哈哈狂笑,青衣奴高叫:“大伙儿不要争功,一齐撞翻这猴崽子,抓个活的!衙内交代了,要把他砍手断足,扒皮抽筋,一寸寸剐了下酒!”众军齐声答应,一纵马匹,便向梁萧冲来。 梁萧神昏智乱,只顾舞剑,忘了躲避。眼看要被马匹撞倒,斜刺里抢出一个人来,喝一声:“去!”两匹战马向天悲鸣,在空中翻了个筋斗,重重落下,马下骑士惨叫一声,竟被马匹压折了腿。 那人冷笑一声,足下如风,双手起落,瞬间绕着梁萧转了一圈,只听得马嘶不断,一众马匹口吐白沫,全被他一一拽翻,众军汉皆成了滚地葫芦。那人掀倒马匹,挡在梁萧前面,捂着口轻轻咳嗽。梁萧见来人如此神威,暗暗心惊,定眼一看,不觉“啊哟”叫道:“是你?”那人转过身,冷笑道:“小鬼头,你还用银子扔我不扔?”梁萧一时红透耳根,来人竟是给他银子的那个黄脸病夫。 青衣奴远远伫马瞧着,心头骇然,瞧见二人说话,顿觉有机可趁,忽地挽弓,向那黄脸客一箭射来。黄脸客听到风声,反手一挥,便将羽箭握住,转过头去,目光森然。青衣奴大惊,策马便走。黄脸客厉叫一声:“好奴才!”他存心灭口,气贯羽箭,正要甩出,忽听道旁有人笑道:“秦天王,箭下留人。” 黄脸客不防近旁还有人手,黑眉一挑,斜眼望去,一个短须汉子慢腾腾从道边走了出来。他不高不矮,小帽青衣,圆脸上一团和气,右臂上缠着一根粗大铁索,大圈压着小圈,索上钢锥根根朝外,在日光下精芒耀眼,锋锐逼人。 黄脸客一数钢锥,恰好七枚,不由冷笑道:“七星夺命索?”短须汉子呵呵一笑,挑起大拇指说:“秦天王好见识,还认得这个不中用的家伙?” ------------ 昆仑1惊澜之变 第四章 千钧一局 2 黄脸客冷笑道:“七星夺命索,鬼魂也难脱。江南名捕何嵩阳吃饭的家伙,我哪会认不得?”短须汉子一路走来,步子沉稳,笑道:“说得是,不论别人如何捧贬,在何某眼里,这锁链都不过是吃饭的家伙,就好比铁匠的锤子,木匠的规尺。呵呵,与‘病天王’秦伯符说话,真是直白痛快。” 梁萧瞅了黄脸客一眼,心想:“原来他叫‘病天王’秦伯符!他一只手便将马拉翻,气力可真大。”想到自己早先还想与他斗殴,心里甚觉羞怒:“原来他不是怕我,是不屑理会我呀?” 秦伯符道:“何嵩阳,你是官府中人,来这里行的也是官府的事吧?”何嵩阳笑道:“秦天王目光如炬,佩服佩服!”秦伯符道:“如此说来,你是冲着这小孩子来的了?”何嵩阳笑道:“国有国法,这孩子犯了事,何某只好尽尽本分。” 秦伯符冷笑说:“什么国有国法?怕是那个下跪将军的家法吧?哼,为一个小娃儿兴师动众,不嫌害臊么?”何嵩阳笑道:“夏大人乃当权之人,咱们做捕快的,若无权贵照应,怎么做事呢?呵,秦天王也是明理人,该知道:‘身在公门中,万事不由人’。”他嘴上苦口婆心,足下却步步逼近。 秦伯符始终盯着他臂上铁索,忽地轻咳一声,说道:“何嵩阳,你再动半步,休怪秦某翻脸了!”何嵩阳步子一顿,朗笑道:“当年秦天王震慑江湖,江湖宵小闻风胆丧。只可惜这些年来侠踪渺渺,不知如今武功是高了,还是低了?” 秦伯符微微一笑,说道:“这么说,你要称量某家了?”何嵩阳笑道:“岂敢岂敢,秦天王深通情理,何某自当以理服人。常言道,杀人偿命,欠债还钱,这小娃儿断了夏公子一条腿,总要有个交代。”秦伯符道:“好啊,这么说,你也要断这小娃儿一条腿了?”梁萧吓了一跳,想到猪屁股断了脚哀号的情形,不觉双腿酸软。 何嵩阳笑道:“秦天王放心,砍脚却是不必,但衙门里总要走一遭的。”秦伯符冷笑一声,道:“什么衙门?庐州的衙门就是他夏贵家的私器,秦某岂能将人推进火坑?那姓夏的小子欺男霸女,恶名远播。这小娃儿便不动手,秦某来到庐州,也不会放他过去。断他一腿算是便宜了,换了秦某,断的可就是他的脖子!” 何嵩阳摆手道:“秦天王这话不妥。所谓天有其道,国有其法。倘若人人一怒拔刀,这天底下还成什么世界?”秦伯符浓眉倒立,扬声道:“奸佞当道,法之不行,倘若无人拔刀,那才叫天无其道,国无其法,苦了世间百姓。”何嵩阳笑道:“这话不然,何某做了二十年的捕快,官员的升迁贬谪也见得多啦,律法却不同,大宋朝苟存一天,就一天不能废改。夏大人今日纵子行凶,来日未始没有倒台的时候,到时候按律严惩,那也不迟的。” 秦伯符冷笑道:“好家伙,人家当权,你为虎作伥;人家倒台,你再来落井下石。哼,道不同,不相为谋!”他两眼陡张,沉喝道,“何嵩阳,你说了这么多废话,莫非想绊住秦某,好让青衣奴才去搬救兵?” 何嵩阳被他一语道破机心,面肌一跳,哈哈大笑:“秦天王误会了,何某不过与你辩一辩国法私义罢了!”秦伯符叹了口气,摇头道:“何嵩阳,论见识,你也算个人物,可惜做了官府的走狗。”何嵩阳笑道:“非也非也,何某并非官府的走狗,而是国法的走狗。当街断人手足,那是违法,既然违了法,何某岂能睁眼如盲、放他过去。” 秦伯符淡淡说道:“何嵩阳,你擒过不少恶徒,秦某敬你三分,才跟你多说两句。哼!现今你的援手到了,秦某也该走了。”何嵩阳神色一变,凝神细听,果有细微蹄声,他本是听音摄踪的高手,这次居然后知后觉,不由心中一凛,慌忙转动念头,力求绊住强敌。 秦伯符转过头,对梁萧说:“小家伙,咱们走。”梁萧小嘴一撅,很不情愿,可是大敌当头,除了秦伯符别无依靠,只好抱起狗儿,跟在他的身后。何嵩阳无法可想,长笑道:“秦天王且留尊步!”丈八铁索忽地出手,屈曲如蛇,向秦伯符扫来。 秦伯符面沉如水,盯住铁索端头,身子磐石屹立。何嵩阳这路索法变化多端,看似扫向秦伯符,其实留有后招。秦伯符如果出手招架,七星索势必扫向梁萧,趁着秦伯符分心别顾,伺机将他缠住。就算困他不住,也可拖延一时,只要大兵赶到,任秦伯符如何英雄,也敌不过千百兵马。 秦伯符不动,后招全都无用。何嵩阳一咬牙,铁索顺势卷出,只听“哗啦”一声,将秦伯符死死缠住。何嵩阳喜出望外,本当秦伯符纵不闪避,也会出手招架。他这条铁索下擒了无数强贼巨寇,索上的七枚尖锥一旦上身,势必钻肉而入,罪人越是挣扎,死得就越快。江湖有言:“七星夺命索,鬼魂也难脱。”言之有因,绝非虚言恫吓。 何嵩阳一击而中,笑道:“天王这般承让,何某实在过意不去。”忽见梁萧挥剑扑来,他哈哈大笑,飞起一脚,踢中梁萧手腕,梁萧痛叫一声,长剑落地。何嵩阳见过秦伯符力拽群马,不敢大意,脚下对付梁萧,手上同时发力,心想一旦七枚钢锥入肉,任你天王老子,也休想脱身。 不料这一拽,秦伯符仍是不动。何嵩阳心觉不妙,定睛望去,那钢锥非但没能刺入对方身体,反而渐渐弯曲,不禁脱口叫道:“好硬功!”此时蹄声更紧,援兵立至,不知为何,何嵩阳心头却更加惶惑。他自为捕快以来,历经无数风浪,却从未遇上过这等强敌,心急之下,猝喝一声,迸出浑身气力,挣得面红耳赤。 梁萧耳听得蹄声大作,又见远方烟尘满天,心头慌乱,转身就跑。可是跑了两步,忽又停住,回头一瞧秦伯符,心想:“这病老鬼先前救我,现今他被人拴住,我怎能独自逃命呢?妈常说,受人点水之恩,必当涌泉相报,我虽帮不了他,但也不能临阵脱逃。”想到这儿,把心一横,弯腰拾起长剑,跳上去劈向铁索。 何嵩阳瞧得清楚,不待他劈到,大喝一声,铁索一抖,只听金铁交鸣。梁萧挡不住索上大力,手臂酸麻,长剑几乎再度脱手。何嵩阳这一次震开长剑,几乎使尽了浑身力气,忽觉手上一紧,似被对方拖动,慌忙扎下马步,咬牙瞪眼,胸脯如鼓风箱。倘若梁萧这时挥剑,必能轻易断索。但他吃一次亏,学一次乖,再也不肯上前。唯是退后两步,横剑守在秦伯符后方,面向赶来兵马。蹄声如雷贯耳,梁萧只觉掌心里满是汗水。 秦伯符见他舍身相护,眼里微露赞许,忽叫:“小家伙!你瞧一瞧,人马距此还有多远?”他被铁索捆缚,还能高声说话,不论梁萧还是何嵩阳,均是心中惊讶,梁萧一估摸,大声说:“还有一百步。” 秦伯符叫道:“好,十步时再叫我。哼,我先把这七星索变作没星索!”梁萧听他口气从容,不觉镇定了许多,再看何嵩阳面皮涨紫,好似拔河一般,整个身子都坠在索上。秦伯符足下不丁不八,根本纹丝不动,索上钢锥则一分分地弯折下去,渐与铁索持平。梁萧瞧得目瞪口呆:“钢锥也刺不进去,病老鬼的身子是铁打的吗?” 正觉惊疑,前方人马更近,两个军官一心抢功,策马抢在队伍前面,狰狞眉眼历历可见。梁萧越瞧越怕,一时也顾不了许多,大声嚷嚷:“十步啦!” 秦伯符浓眉一展,笑道:“七星夺命索,鬼魂也难脱。索如其人,徒具虚名!”一刹那,梁萧眼中仿佛出现错觉,秦伯符衣袍鼓涨,身形仿佛涨大了一倍。“铮铮”两声,百炼精钢的铁索断成三截,何嵩阳气力落空,仰天摔倒,手握半截断索,再也爬不起来。 秦伯符一抖身子,两截断索捉在手里,转身大喝:“去!”两截软铁索脱手而出,在空中抖得笔直,“噗噗”两声,如长矛般刺穿两匹马颈,势头不止,又将马上的两名军官刺透。只见血光迸出,马嘶人号几乎不分先后。众军汉无不惊悚,齐呼一声,纷纷勒马不前。 秦伯符连毙二将,移步后退,右臂挟起那棵折断了的大栗树。眼看众官兵又冲过来,双眉倒立,大喝一声,将两丈来长、一抱粗细的树干横扫而出,只听人叫马嘶,前排马匹倒了一片。秦伯符飘退数丈,将手中大树向前掷出,又砸翻数骑追兵。他转身将梁萧挟起,几步奔至道边,纵声长啸,拔身而起,如飞鸟般掠过一片丘峦,身形消失不见。众官兵为他神威所夺,目瞪口呆,忘了追赶。 秦伯符翻过几座山丘,方才停下步子,将梁萧放落,拈须笑道:“小家伙,我问你,适才我与何嵩阳斗力,你怎么不趁机逃走?”梁萧撇嘴哼了一声:“你说什么?再怎么样,我也不能不讲义气。” 秦伯符瞧他小脸稚嫩,说话时却竭力学出大人的样子,不觉笑道:“臭小鬼胡吹大气,哈,你小小年纪,懂个什么义气?我瞧是傻里傻气还差不多。”他口中揶揄,心里却觉自己并没救错人,满心快慰,哈哈大笑。梁萧生来最受不得被人小看,闻言怒道:“傻里傻气,总好过你死样活气!” 秦伯符笑声忽止,怒道:“小鬼…”梁萧立马道:“老鬼。”秦伯符脸一沉,道:“你这臭小鬼…”话未说完,梁萧便道:“你这病老鬼…”秦伯符怒目相向,叱道:“你这臭小鬼,怎就牙尖嘴利的,不肯吃亏?”梁萧啐道:“你这病老鬼,一瞧就活不过明天,被我骂一骂,又有什么干系?”秦伯符被他无意中说中生平最为忌讳的事,脸色一沉,厉声道:“臭小鬼,你再咒我试试?” 梁萧见他辞色转厉,微微胆怯,扁嘴说:“说不过就翻脸,哼,不与你说了!”转身道,“白痴儿,走啦!”秦伯符大怒,一把扣住他胳膊,反转过来,厉声说:“臭小鬼,你敢骂我白痴?”梁萧被他一扣一扭,痛得几乎流出泪来,大叫:“臭老头,我叫狗儿,又不是叫你…哎哟…” 秦伯符一愣,忽听汪汪狗叫,低头一看,那只浑身灰黑的小狗,瞧见主人受了欺负,身上毛发尽竖,冲着秦伯符猛吠。秦伯符面皮发烫,暗叫惭愧,将梁萧放开。但他自重身份,明知误会对方,也不愿向这小孩子认错,只是冷冷坐下,淡淡说:“这狗儿叫做白痴儿么?哼,这名儿起得一点都不好。” 梁萧怒道:“谁说不好,它洗净了比雪还白!”秦伯符失笑道:“原来白痴儿这名字并非说狗儿蠢笨,是说它长得白啊?哈,有趣有趣,我瞧这狗儿灰不溜秋,该叫灰痴儿、黑痴儿才贴切!”梁萧道:“狗长毛,人穿衣,你穿了件紫衣服,就叫紫痴儿么?” 秦伯符嗔目大怒,一拍大腿,腾地站起,厉声道:“臭小鬼,你又绕了弯子骂人?”梁萧知他要打,急忙抱手缩脚,当地蹲住,让对方不好扭住手脚。秦伯符见此情形,省悟过来:“这小子再顽皮也是个孩子,我秦伯符何等样人,岂能与黄口孺子一般见识?”于是按捺怒气,摆手道:“罢了,臭小鬼,事已过去,咱们一拍两散、分道扬镳!”转身走了两步,忽又掉过头来,浓眉紧蹙,神色严厉,梁萧当他变卦,又要对付自己,慌忙摆个架势。秦伯符却不瞧他,只望着远处冷笑:“这些狗奴才,跟元人作战,个个都是脓包;对付一个娃儿,倒也悍不畏死。”梁萧听得奇怪,循他目光瞧去,只见七八个官兵提刀弄枪,转过远处山梁,飞也似赶了上来。 秦伯符微一冷笑,瞧得身旁立了一块五尺见方的大青岩,伸手在岩石上一抓,石块便如腐土朽木,登时抓落一块。秦伯符疾喝一声,那石块去如流星,“当”的一声,正中一名将官前胸,护心铜镜应声碎裂,那人双脚离地,飞出两丈多远,口中鲜血狂喷,眼见不活了。 秦伯符一伸手,又抓落一块碎石,官兵瞧得两眼发直,双股战战。忽有人发一声喊,拔足便逃,众军汉恍然惊觉,也顾不得地上长官,脚底生烟,拖刀曳枪,顷刻间走得不见踪影。 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 声明:本书为奇书网(QiSuWang.com)的用户上传至其在本站的存储空间,本站只提供TXT全集电子书存储服务以及免费下载服务,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。